第十五 送到另一个国土

柔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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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他又咳嗽,他的母亲又着急。他向他母亲说,

    “再给我吃一次鸦片罢,这一次以后不再吃了。”

    他母亲当然又依他。不过他母亲说,

    “单靠鸦片是怎么好呢!”

    于是他又吃了两盅鸦片。这样,他预备将烟筒,灯,盘等送去还清。

    到九时,他又咳出一两口的血来。周身又渐渐发热,以后热度竟很高,冷汗也向背、手心涌渗。他的母亲竟急的流出泪来,他却安慰他的母亲说,————语气是十分凄凉,镇静。

    “妈妈,你去睡罢!我虽然还有点小咳,但咳的很稀,岂不是很久很久才咳一声么?我已经很无妨碍了!而且我的心里非常平静,和服,我倒很觉得自己快乐,病不久定会好了,妈妈,你为什么这样不快活呢?你也一天没有吃饭,怎么使我安心?妈妈,这个儿子是无用你这样担忧,我是一个二十几岁的人了,我并不同弟弟一样小,我对于自己的病的好坏,当然很明白的,何劳你老人家这样忧心呢!妈妈,我实在没有什么,你放心罢!”这时又轻轻的咳了一咳,接着说,“而且我这次的病好了以后,我当听你的话了!依你的意思做事!以前我是由自己的,我真不孝!以后,我当顺从妈妈了!妈妈叫我怎样我就怎样,妈妈叫我在家也好,妈妈叫我教书也好,————妈妈岂不是常常叫我去教书的么?甚至妈妈叫我种田,我以后也听妈妈的话!妈妈,你不要忧愁罢!像我这样长大的儿子,还要你老人家担这样深的忧,我的罪孽太沉重。妈妈,你听我讲的话,就可以知道我的病已经好了一大半,你还愁什么呢?”

    他无力的说完。他母亲插着说,

    “你终究病很深呵!你说话要气喘,身体又发热,叫我怎么可不愁呢?而且家景又坏,不能尽量设法医你,我怎么可不愁呵?一块钱的鸦片,钱还是清付的。这孩子也太好,给他他也不要。不过我们天天要他付钱么?”

    这样,瑀又说,————声音稍稍严重一点。

    “妈妈,明天起我就不吃鸦片了!至于清,我们是好朋友,他决不计较这一点。”

    于是他母亲又叹息地说,

    “那也还是一样的!你不吃鸦片,你还得请医生来医。请一趟医生,也非要三四元钱不可。来回的轿资就要一元半,医金又要一元,还要买蔬菜接他吃饭。莫非我抛了你不医不成?不过钱实在难设法!我方才向林家叔婆想借10元来,可以医你的病,但林家叔婆说没有钱呵,只借给我2元。她哪里没有钱?不过因我们债多了,一时还不完,不肯借就是。儿呀,我本不该将这件事告诉你,不过你想想这种地方,妈又怎么可不愁呵?”

    瑀忍住他震破的心说道,

    “妈妈!明天医生不要请,我的病的确会好了!我要和病战斗一下,看病能缠绕我几时?而且,妈妈!”语气又变重起来,“一个人都有他的命运,无论生,死,都被命运注定的!虽则我不相信命运,医有什么用?”

    他母亲说,

    “不要说这话了!莫非妈忍心看你血吐下去么?至于钱,妈总还有法子的!你也不要想,你好了以后,只要肯安心教书,一年也可以还完。”

    瑀睁大他已无泪的眼,向他母亲叫一声,

    “妈妈!”

    “什么?儿呀!”

    当他母亲问他,他又转去悲哀的念想,换说道,

    “明天清来,我当叫清借30元来给妈妈!”

    “也不要这许多。他也为难,有父兄作主”

    “也叫他转去借来,假如他父兄不肯。有钱的人容易借到,钱是要看钱的面孔的!”

    她说,

    “儿呀,有15元,眼前也就够了。”

    瑀似骂的说,

    “30元!少1元就和他绝交!妈妈,你明天向他说罢!”

    但一边心内悲痛的想,

    “这是我的丧葬费!”

    接着,气喘的紧,大声咳嗽了一阵。

    于是他母亲说,

    “儿呀,你睡罢!你静静地睡罢!你还是一心养病要紧,其余什么,都有我在,不要你用心!你睡罢。”

    一息,又说,

    “儿呀,你为什么气这样喘呢?妈害你了,要将林家叔婆的事告诉你。但你不要想它罢!”

    瑀就制止他的气急说,

    “妈妈,我好了,我不是。因我没有吃东西,不过不想吃。明天一早,妈,你烧好粥;我起来就吃!妈妈,你也去睡罢。我,你毋用担心,忧愁,我好了。弟弟正依赖你,你带他去睡罢。”

    他母亲说,

    “他也不小了,自己会去睡的。你不要再说话,说话实在太费力。你睡,你静静的睡。我还想铺一张床到这边来,陪你,惟恐你半夜要叫什么。”

    而瑀半怒的说,

    “妈妈,你又何苦!这样我更不安心了。你睡到这间里,瑀又要跟你到这间来,————他会独自在那间睡么?他而且很爱我的,不愿离开我一步。但一房三人睡着,空气太坏!妈妈,你还是那边睡罢!时候恐怕有10点钟了,不早了,我也没有什么话再说,我要睡了。”

    “好的,”他母亲说,“你睡,我那边去睡。假如你半夜后肚饿,你叫我好了。”

    “听妈妈话。”

    他答着,一边就转身向床里。

    于是他母亲和弟弟也就低着头,含着泪,走出房门。

    他们一边出去,一边秋天的刑具,已经放在这位可怜的青年的面前了!毒的血色的刑具呵,他碎裂地心里呼喊了起来,

    “到了!我最后的一刻到了!”

    就坐了起来。这时他并不怎样苦痛,他从容地走向那橱边,轻轻地将橱门开了,伸他魔鬼给他换上的鹰爪的毛手,攫取那一大块剩余的鸦片。

    “唉!鸦片!你送我到另一个国土去罢!这是一个微笑的安宁与甜蜜的国土,与天地悠悠而同在的国土!唉!你送我去罢!”

    一边他想,一边就从那桌上的茶,将它吞下去了!好像吞下一块微苦的软糖,并不怎样困难。

    到这时,他又滴了一二颗最后的泪,似想到他母亲弟弟,但已经没有方法,……

    一边仍回到床上,闭上两眼,态度从容的。不过头渐昏,腹部微痛。一边他想,

    “最后了!谢谢一切!时间与我同止!”

    一个生命热烈的青年,就如此终结了。

    次日早晨很早,他母亲在床上对瑀说,

    “我听你哥哥昨夜一夜没有咳嗽过。”

    “哥哥已完全好了。”瑀揉着眼答。

    于是这老妇人似快活的接着说,

    “鸦片的力量真好呀!”

    一边她起来。

    时候七时,她不敢推她儿子的房门,惟恐惊扰他的安眠。八时到了,还不敢推进。九时了,太阳金色的在东方照耀的很高,于是她不得不推门进去看一看这病已完全好了的儿子。但,唉!老妇人尽力地喊了起来,

    “瑀呀!瑀呀!瑀呀!我的儿!你死了?瑀呀!你死了?瑀呀!你怎么竟……死……了……”

    老妇人一边哭,一边喊,顿着两脚。而瑀是永远不再醒来了!

    瑀和和伯也急忙跑来,带着他们失色的脸!接着,他们也放声大哭了!

    怎样悲伤的房内的一团的哭声,阳光一时都为它阴沉。

    几位邻舍也跑来,他们滴着泪,互相悲哀的说,

    “一定鸦片吃的过多了!一定鸦片吃的过多了!”

    “鸦片,时候大概是在半夜。”

    “没有办法了!指甲也黑,胸膛也冰一样!”

    “究竟为了什么呢?到家还不过三天?”

    “他咳嗽的难过,他想咳嗽好,就整块地吞下去了!”

    “可怜的人,他很好,竟这样的死!”

    “没有法子,不能救了!”

    “……”

    “……”

    死尸的形状是这样,他平直的展卧在床上,头微微向右,脸色变黑,微含愁思,两眼闭着,口略开,齿亦黑。两手宽松的放着指。腹稍膨胀,两腿直,赤脚。

    但悲哀,苦痛,在于老母的号哭,弱弟的涕泪,旁人们的红眼睛与酸鼻。

    这样过了的一点钟。老妇人已哭的气息奄奄,瑀也哭的晕去。旁人们再三劝慰,于是母亲搂着瑀说,神经昏乱地,

    “儿呀,瑀,你不要哭!你为什么哭他?他是短命的。我早知道他是要短命。回家的当夜,他说的话全是短命的话!瑀呀,你不要哭!不要再哭坏了你!这个短命的随他去!我也不葬他了!随他的尸去烂!他这三天来,时时刻刻颠倒,发昏!口口声声说做人没有意味!他现在是有意味了,让他的尸给狗吃!瑀,你不要哭!你再哭坏了,叫我怎样活呢?我还有你,我不心痛!你这个狠心短命的哥哥,他有这样的一副硬心肠,会抛了我和你去,随他去好了!你不要哭!你为什么哭他?昨天可以不要寻他回来,寻他回来做什么?正可以使他倒路尸死!给狼吃了就完!我真错了!儿呀!你不要哭!……”

    一边,和伯和几位邻人,就筹备他的后事。

    消息倏忽地传遍了一村,于是清眼红的跑来!

    清一见他的尸,————20年的朋友,一旦由病又自杀,他不觉放声号哭了一顿。但转想,他的死是无可避免的,像他这个环境。

    一边,清又回到家里,向他父亲拿了50元钱,预备给他的故友筑一座浩大的墓。

    下午,消息传到了谢家,于是他岳父派人到瑀的母亲的面前来说,————两个短命的偏见的人应当合葬。他们生前的脸是各视一方,死后应给他们在一块。而且他们的心是永远结联着,关照着,在同一种意义之下死的。

    清怂恿着,瑀的母亲也就同意。

    地点就在埠头过来的小山的这边的山脚,一块大草地上。葬的时候就在下午四时。因为两家都不愿这死多留一刻钟在家内。

    丧事完全预备好,几乎是清一手包办。这位老妇人也身体发热,卧倒床上。但当瑀的棺放在门口的时候,她又出来大哭了一顿,几乎哭的死去。两位邻妇在旁慰劝着。

    瑀睡在棺内十分恬静。他的衣裤穿的很整齐,几乎一生少有的整齐。身上一条红被盖着,从眉到脚。清更在他头边放两叠书,凑一种说不出的幽雅。

    四时,瑀和他的妻就举行合葬仪式。在那村北山脚的草地上有十数位泥水匠掘着地。她的棺先到。他的棺后到一刻,清和瑀两人送着,两人倒没有哭,于是两口棺就同时从锣声中被放在这个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