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游记

芥川龙之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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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昨天,我从本乡台(1)顺坡而下,向蓝染桥(2)信步走去。这时,两位青年绅士迎面上坡而来。同别人一样,出于男人的轻薄,相交而过的倘非女性,我也极少会去注意。然而此时不知何故,相距还有大约十多米,便留意起对方的风采来。尤其是其中一位身着淡青西服,外披风衣,配上血色甚佳的瓜子脸和银柄手杖,给人以潇洒倜傥的感觉。二人一面说着什么话,一面缓缓地迈步走来。正当擦肩而过时,我的耳朵出乎意料地猝然捕捉住一个感叹词“哎哟”。哎哟!我感觉到了心脏的搏动。这并非因为惊愕他俩是中国人,而是因了这偶然飞入耳廓的“哎哟”二字,种种记忆苏生过来的缘故。

    我忆起了北京的紫禁城;忆起浮在洞庭湖上的君山;忆起了南国美人的耳朵;忆起了云岗、龙门的石窟;忆起了京汉铁道的臭虫;忆起了庐山的避暑胜地、金山寺的塔、苏小小的墓、秦淮河的菜馆、胡适氏、黄鹤楼、大门牌香烟(3)、梅兰芳的嫦娥。同时也想到了因为胃肠的疾病而中断了三个月的我的游记。

    我回首望了望他们,他们当然照样悠悠然谈论着什么,沿着霜后初晴的坡道走了上去。然而在我的耳中,那声“哎哟”却依然萦绕不绝。他们大约是从寄宿处外出公干的吧。没准儿其中一人便像《留东外史》里的张全一样,正要前往户山原(4)的杂木林中,与女孩子幽会亦未可知。而另一位呢,似乎也和小说中的王甫察相同,有一位相好的艺伎。我一面驰骋着对他们是失礼的想象,一面走到蓝染桥车站,坐上驰往动坂(5)的电车,返回位于田端(6)的家。

    回家一看,大阪的报社(7)来了一份电报,内容是“原稿拜托”。我每每给薄田氏平添麻烦,思之惶恐不安。不过老实坦白说,尽管诚惶诚恐,但当肚子不适,或是连日睡眠不足、全无兴致时,也不是没有过掷笔抛荒的时候。然而看到这封电报后,一种急切地想将《上海游记》的续篇写出来的心情油然而生。于是这一声“哎哟”在我的耳际留下了难忘的回响,于薄田氏于我自己,都成了意外的福音。

    我所通晓的中文词语,勉勉强强只有二十六个。其中之一竟偶然地飞入了我的耳廓,并且总之唤醒了什么东西。这件事说得夸张点是天缘。固然,倘为恼于我的不通之文的读者设身处地地考虑的话,比之天缘,毋宁当称天灾亦未可知。不过,若称之为天灾,则读者也要不屑一顾了。对于无意中听到一声“哎哟”,彼此都应当感谢才是。这就是在着手写作正文之前,要加上这段前言的理由所在。

    一 车中

    坐上驶往杭州的火车后,列车员前来查票。这位列车员身穿橄榄色制服,头戴嵌有金线的贝雷帽。与日本的列车员相比,似乎不太灵活。当然这样想是我们的僻见在作祟。我们甚至对列车员的风采,也动辄挥舞我们的规尺。约翰牛(8)认定倘不作道貌岸然态,便非绅士。山姆大叔(9)断言倘无金钱便非绅士。而呷(10)————至少在起草游记时————则以为倘非一掬旅愁之泪,沉醉于风景之美,做出游子之态,便算不得绅士。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不应为这种僻见所包囿。我在这位怡然自得的列车员验看车票之际,发表了这番僻见论。当然不是对着中国列车员高谈阔论,而是向着为我导游、共赴杭州的村田乌江君大发宏论的。

    火车开了许久许久,窗外始终是菜田和紫云英盛开的原野。不时会有羊儿、碓房出现,还看见大水牛慢吞吞地走过田间小道。五六天前,也是和村田君一道,漫步在上海郊外时,突然一头水牛堵住了去路。若是动物园的栅栏内倒也罢了,咫尺之外与这么一头怪物遭遇,在我还是头一次,惊奇之际,不禁退却了那么小半步。于是立刻遭到了村田君的轻蔑:“胆子好小啊。”今天当然不会惊叹了,不过稍稍觉得有点儿稀奇,刚想说:“哎,那儿有头水牛。”可终于压住了没说,故作泰然自若的神态。村田君在那一瞬间肯定很钦佩我也变成了颇为像样的中国通。

    车厢里分成小间,每间可乘八人。当然这一小间里,除了我们两个并无他人。小间正中的桌上,放着茶壶茶碗。不时会有青衣侍者送来热毛巾。乘坐起来并不觉得不舒适,但我们坐的这是一等客车。说到一等车,我想起有一次从镰仓偶尔坐上一等车厢,让人折福的是居然单独与某位亲王相对而坐,真是不胜惶悚之至。而且当时我拿的是红票还是白票(11),自己也不甚了了。……

    二 车中(承前)

    不知何时火车已过了嘉兴。偶向窗外一望,只见家家临水而建,其间石桥高高拱立。水中似乎也清晰地倒映出两岸的粉壁,加之两三艘仿佛是南画里画出来似的船儿系在水际,透过嫩芽初吐的柳枝,望着如许风景,陡然涌起某种类似中国情结的感觉。

    “哎,那儿有桥啊。”

    我得意非凡地说道。因为我以为桥大约总不至于像水牛那样,招致轻蔑。

    “嗯,有桥。那种桥挺不错的。”

    村田君立即赞成道。

    那座桥刚刚隐没,这下又是一望无际的桑园,桑园尽处是画满广告的城墙。在古色苍然的城墙上用鲜艳的涂料画上广告,是现代中国的流行时尚。无敌牌牙粉、双婴牌香烟————这类牙粉香烟广告在沿线所到各站,几乎无处不见,中国到底是从什么国家学来这套广告术的呢?其答案便在于此地也无处不有的雄狮牙粉及仁丹(12)之类俗恶之极的广告。日本在这一点上,委实是尽了邻邦之厚谊。

    火车外面依旧是菜田和紫云英盛开的原野。不时还会从松柏之间,露出一二古冢。

    “哎,那儿有坟墓啊。”

    村田君这次没像桥时那样,响应我的兴叹。

    “我们在同文书院的时候,就常常从那种倒塌的坟墓里,偷了头盖骨回来。”

    “偷回来做什么?”

    “做玩具玩。”

    我们一面喝着茶,一面谈论着诸如用烤焦的脑髓做药医治肺病、人肉的滋味颇类羊肉之类野蛮的话题。不觉之间,车窗外已然结荚的油菜之上,火红的夕阳正流光泛彩。

    三 杭州一夜(上)

    抵达杭州车站,已是晚上七点了。昏暗的电灯光下,守候着海关的官员,我将红色皮包拎到那官员面前。皮包里面塞满了信手放进去的书籍、衬衣、酒心巧克力之类。官员神色哀哀地着手将衬衣一一叠好,将掉落下来的巧克力拾起,整理着皮包。至少看来是这样。因为检查一通之后,皮包里面收拾得齐齐整整。他用粉笔在皮包上画了个圈,我说了句中文“多谢”,表示谢意。然而他依旧神色哀哀地整理着别的皮包,甚至连看也没看我一眼。

    除了官吏以外,尚有众多旅馆揽客者麇集于此,一看见我们,他们便口口声声地嚷着什么,或挥舞小旗,或将五颜六色的广告塞将过来。而我们预定投宿的新新旅馆的旗子,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于是厚颜的揽客者们便滔滔不绝地口中说着什么,伸手要来夺我们的包,任凭村田君如何斥骂,毫无畏缩的神气。在这种场合我自然便像麻雀岗上的拿破仑(13)一样,悠然地睥睨着他们。不过等候了几分钟后,当身着一袭古怪西装的新新旅馆接客人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时,老实说还是觉得喜出望外。

    我们依照接客人的指令,坐上了车站前的黄包车。车把刚一抬起,车子猛然便飞奔向狭窄的街道。路上几乎是漆黑一片。路面极度凹凸不平,车身颠簸得也非同小可。

    途中大约曾一度路过戏院,听到过一阵喧嚣的锣声。可是自从过了那儿之后,便再无人息。暖意微微的街头,唯有我们的车子发出响声。我衔着雪茄,不知不觉之间玩味起天方夜谭似的罗曼蒂克的感觉来。

    少间,道路变得宽阔了,不时可见门口点着电灯的高大的白壁邸宅。————这么说未免词不达意。起初只见黑暗之中朦朦胧胧地浮现出白色的物体,然后变成了耸立于无星的夜空中的白色墙壁。再其后,现出了刳墙而成的细长的门户。门口红色的名牌上,投射着电灯的光芒。这时我看到门内还亮着电灯的房间、对联、琉璃灯、盆栽的玫瑰,有时还看得见人影。我再没见过什么东西比这眼前一闪即逝、灯火通明的邸宅内部,更加美得难以想象。那里似乎存在着某种我们不知的、秘密的幸福。苏门答腊的勿忘我,鸦片幻梦里出现的白孔雀————似乎便有这一类东西在内。自古中国的小说里,便多见这种描写:深夜迷路的孤客借宿于某堂皇富丽的邸第,翌朝醒来一看,大厦高楼原来是荒草丛生的古冢,或是山野僻处的狐穴。此类故事比比皆是。我在日本时,只以为这类鬼狐故事也是凭机想象而已。然而如今看来,这些故事即便算是想象,但在中国都市田园的夜空中,也是蕴蓄着其理所当然的根据的。从夜的底处浮现出来的白壁宅邸————对这梦幻般的美,古今的小说家们定然也与我相同,感受到某种超自然的存在。适才看到的宅第门口,挂着“陇西李寓”的名牌。说不定那屋内古风依然的李太白正凝望着虚幻的牡丹,频倾玉盏亦未可知。我如若与他相见,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想请教。他认为太白集中,究竟哪种刊本正确?对于朱迪·戈蒂埃(14)翻译的法文版《采莲曲》,他会喷笑呢抑或是嗔怒?而对胡适氏、康白情氏等现代诗人的白话诗,又持何种见解?我正浮想联翩之际,车子忽然拐过横街,来到一条宽阔无伦的大道上。

    四 杭州一夜(中)

    这大道的两侧,灯火辉煌的廛肆房鳞屋栉。可是行人稀疏,毫无热闹的气象。毋宁正因了道路宽阔,就像新开辟的街市尽皆难免的,反而更给人以莫名的岑寂之感。

    “这儿是城外,走到底就是西湖了。”

    坐在后面车上的村田君朝我这样招呼。西湖!我眺望着道路的尽头,然而纵然是西湖,深锁在黑夜之中也无可如何。不过坐在车上的我,脸上感受到从遥远的黑暗之中有凉风徐徐吹来,我觉得仿佛是来到月岛(15)欣赏十三夜的月亮一般。

    车子又跑了一阵,终于到了西子湖畔。那里有两三家大旅店,家家灯火通明。可是,这也如同方才的店家一样,徒然增加明亮的落寞而已。西湖在微白的道路左畔,摊开满湖昏暗的水面,静谧一片,微澜不兴。而宽阔无伦的大道上,除了我们二人的车子,连一只小犬也不见。我开始怀念起白天的旅馆来,站在二楼,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怀念晚饭、卧床、报纸————要之,怀念起“文明”来。然而车夫依旧继续默默地奔跑,路也是依然杳无人迹,却似乎永无止境。旅店也————旅店早已远远地落在了后面。现在唯有湖边立着一排大约是杨柳的树木。

    “喂,你说,新新旅馆还有多远?”

    我扭头看看村田君。这时村田君的车夫大概咄嗟之间猜出了我的意思,先于村田君答道:

    “十里!十里!”

    我突然感到一阵悲哀。还得再跑十里的话,那么不等赶到新新旅馆,一定已经东方大白。如此看来今晚得绝食了。我再一次朝村田君招呼,那声音连自己听了也觉得可悲:

    “还有十里,倒蛮让人吃惊的嘛。我肚子可有点儿饿了。”

    “我也饿了。”

    村田君抱着胳膊坐在车上,恬然衔着中国纸烟。

    “十里没啥大不了的,他说的是中国里数的十里————”

    我终于安下了心,可转瞬又失望起来。虽说六町(16)为一里,但十里毕竟也有六十町。枵腹难禁,还得坐在车上黑夜里颠簸一日里(17)多!对谁而言这都不是可喜可贺的行程。为了解消失望,我开始念念有词地一一背诵起从前学过的德语文法规则来。

    从名词开始,背诵到强变化动词时,偶然往四下一望,不知何时街道变窄了,而左右则林木茂密。令人殊觉奇怪的,是树木之间飞来舞去的极大的萤火虫光。说来,萤火虫在俳谐(18)中也被用作夏天的季题。可眼下方才四月,仅这一点就已经不可思议了。加之每当其光环猛然出现时,大约是四周漆黑一片的缘故吧,居然仿佛有灯笼般大小。望着这荧荧青光,我仿佛看见了磷火一般,毛骨悚然,同时也又一次沉浸于罗曼蒂克的心情之中。然而关键的西湖夜色却似乎隐没在屋宇的阴影之中。道路左侧的树木背后,变成了长长的土墙。

    “这儿就是日本领事馆哟。”

    村田君的声音传来时,车子突然从树木中蹿出,沿着平缓的坡道直奔下去。于是眼看着我们面前便出现了微明的水面。西湖!此刻我心中的确满溢了西湖情结。茫茫烟水之上,中天云裂处,流溢出窄窄的月光。而横亘水面的,一定不是苏堤便是白堤。堤上呈三角形高高地拱起的照例是座双拱桥。这美妙的银色与黑色,到底是在日本无缘一睹的。我坐在颠簸的车上,不禁挺直了身体,久久颙望着西湖。

    五 杭州一夜(下)

    我们抵达新新旅馆,是又过了不到十分钟之后。此处无怪乎号称新新,总之是座欧风旅邸。可是当我们和中国侍者爬上狭窄的后楼梯,来到二楼我们的房间一看,许是轻视东洋人吧,却并非舒适的所在。首先,狭窄的房间里放了两张床,显然是中式客店的做派。加之要紧的房间位置,又是在旅馆后部的一角,什么坐在房间里便可眺望西湖的奢望,更是无望之想了。然而因为黄包车、饥饿与罗曼蒂克而疲竭不堪的我,在这房间的椅子上落座后,还是终于恢复了人的感觉。

    村田君立即向侍者叫了西餐。可是他称食堂已关门,无法做西餐。于是只得改叫中餐。然而一看侍者端来的盘子,却像是谁吃剩下来的东西。据偕乐园(19)的老板说,有一道称作全家宝的中国菜,便是残羹剩菜的集大成。我望之生畏,问道这几盘中国菜中有无全家宝。于是村田君接口答道:全家宝可不是这种玩意儿。我自水牛以来再度遭到了轻蔑。

    侍者在这期间,少见多怪似的觑着我们,口中不住地唠叨着什么。请村田君翻译了一听,原来他说的是如果我们持有中心开孔的银币的话,请给他一枚。那么要这种银币做什么呢?一问他,回答说是用作西服背心的纽扣。真是匪夷所思。看看他的背心,果不其然纽扣全是用中心开孔的银币做成的。村田君一面大口喝着啤酒,一面信口开河地保证说,这件背心如果拿到日本去,一定能卖五毛钱。

    我们用毕晚餐,下楼走到大厅。可是那里除了相框和廉价家具之外,不见一个客人的身影。不过走到大门口一看,只见石阶上桌子四周,男男女女五六个美国佬,正咕嘟咕嘟地大口喝着酒,一面扯着嗓门唱歌。尤其是那位秃头先生,搂着女人的腰肢,引吭高歌,好几度差点连同椅子一块儿翻倒在地。

    正门外左手,搭有玫瑰花架。我们伫立在花架下,举头仰望着簇拥在细细的绿叶丛中的红色花朵。花儿在远远射来的灯光下放着幽幽的清香。刚觉得花儿怎么亮晶晶的有点儿湿润,却原来不知几时阴暗的天空下起蒙蒙细雨来。玫瑰、微雨、孤客心————至此也许足以入诗。但咫尺之外的正门之内,酩酊大醉的美国佬们正在高声喧哗。面对如此情形,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天鹅绒之梦》的作者(20)那样,我浪漫不起来。

    这时,静静地,从门外,两乘被雨水淋湿的轿子,由四名轿夫抬了进来。轿子在正门口刚一停定,率先钻出轿子的,是一位风度翩翩、身穿中式服装的老者。继而走下轿子的————坦白地说,我至少想说是普普通通的容貌,可是事实上毋宁说相貌颇丑。然而青瓷色的缎子衣裳配以晶莹闪烁的水晶耳环,的确给人以风流娴雅的感觉。少女依从老者指示,随着迎迓至门口的掌柜走进了旅馆。留在后面的老者便让恰好起来的侍者支付轿夫们的脚钱。望着此情此景,我又一次变节了。如此情景,我觉得自己似乎也做得到像谷崎润一郎一样,变得罗曼蒂克起来。

    然而归根结蒂,命运对我们的浪漫主义却很残酷。此时突然从正门口踉踉跄跄地走下台阶的,正是那位秃头美国佬。他的同伴向他喊了句什么,他一面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一面回答了一句“bloody”(21)什么。上海的洋人每每爱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bloody”一词来取代“very”。仅此一点就已经令人不快了,更有甚者,他跌跌撞撞地在我们身旁刚一停下,便转过身去背对着正门,旁若无人地小便起来。

    浪漫主义哟,永别啦。我和陶然欲醉的村田君返回了悄无人息的大厅,心中燃烧着十倍于水户浪士的攘夷精神(22)。

    六 西湖(一)

    旅馆前的栈桥上,在朝阳的照耀下,槐树叶子疏影浮动。那里,一艘前来迎接我们的画舫正舣舟以待。画舫这名字似很风雅,可是画舫的画字究竟因何而来,却不得而知。不过是张有白色遮阳布篷、装着黄铜把手的平凡至极的小船罢了。那画舫————总而言之,既然被告知是画舫,今后也打算继续呼之为画舫————那画舫载着我们,在一个看似好好先生的船老大的手中,悠悠地被摇进湖中。

    湖水不如想象的深。从浮萍飘荡的水面,可以看见莲芽初吐的水底。起初还以为是因为距湖岸近的缘故,可到处好像都是如此。笼统地说,与其称之为湖,毋宁更近于巨大的水田。据闻这个西湖若听任其自然的话,很快就会干涸,因而千方百计堵住水,硬生生不让它外流。我倚在船边,不时拿着村田君的手杖往浅浅的湖底泥土中戳去,吓唬在水藻间游来游去、形似虾虎的鱼儿。

    我们的画舫对面,从日本领事馆一带直至浮在湖中的孤山,有一道长堤相连。查看西湖全图,这便应当是从前白乐天修筑的白堤。不过石印的画图上画有柳树之类,许是重修时砍去了吧,如今还是一道寂寞的沙堤。这条堤上有两座桥,靠近孤山的叫锦带桥,靠近日本领事馆的叫断桥。断桥在西湖十景中,是观赏残雪的名胜,前人留下的诗词也不少。桥畔残雪亭中,就立有清圣祖的诗碑。其他如杨铁崖(23)的“段家桥头猩色洒”,张承吉的“断桥荒藓涩”,说的都是这座桥。这般娓娓道来似乎显得很博学,

    其实都见于池田桃川(24)氏《江南名胜史迹》一书,丝毫不足以自豪。首先那断桥,就只曾遥致敬意:“啊,那便是断桥么。”而终究没有摇船过去。可是,浮萍稀疏的湖中,白白的长堤横贯————尤其近前一看,一位辫发低垂的老人,折柳枝为鞭,悠然地赶着马。此情此景,倒也如诗如画。乐天的西湖诗中有“半醉闲行湖岸乐,马鞭敲镫辔玲珑。万株松树青山上,十里沙堤明月中”云云,纵然有昼夜的不同,我却觉得与此刻的心情颇相仿佛,毋庸赘言,这首诗也同样是轻引自池田氏的书。

    画舫从锦带桥下穿过,立即取道向右。右面即孤山,这也是西湖十景之一,称作平湖秋月的,便是这一带的景致。话虽如此,眼下却是晚春的一个上午,望之只能徒然兴叹。孤山上,似乎是富人府邸,因为巨大反而显得庸俗的门和白壁绵亘相连。船划了一阵,驶过此处之后,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座气品极佳的三层楼房。临水而建的门既佳,左右的石狮亦佳。正猜想这是何等人物的府第,原来却是曾做过乾隆帝行宫、名满天下的文澜阁。这里与金山寺的文宗阁(镇江)、大观堂的文汇阁(扬州)一道,各藏有一部四库全书。加之庭院壮美,便弃船登岸欲求一见,可谁知却两者均不示凡人。我们无奈只得沿着湖岸去看了看从前的孤山寺即今天的广化寺,然后向前方的俞楼走去。

    俞楼是俞曲园的别业。规模尽管很小,倒也未始不是惬意的居所。据说是因了东坡故址而得名的伴坡亭后,修竹与书带草丛生之中,有一长满水藻的古池,令人心旷神怡。池畔登高一望,所谓曲曲廊的尽头,有一镶嵌于墙壁上的石刻。这便是彭玉麟(25)为曲园所作的梅花图————或者不如说,这正是本乡曙町(26)谷崎润一郎府二楼上挂着的那幅吓人的梅花图的原本。看过曲曲廊上的小轩————据匾额应叫碧霞西舍————后,我们下山再度来到伴坡亭。亭内四壁吊满了曲园、朱晦庵(27)、何绍基(28)、岳飞等人的拓本。拓本如此众多,竟也会让人萎缩了必欲得之而后快的念头。亭子正面,郑重其事地悬挂着一个镜框,内装长髯飘逸的曲园照片。我啜着主人家端来的一碗茶,仔细端详着曲园的面相。据章炳麟氏所撰的《俞先生传》(这可不是转引他人著作),“雅性不好声色,既丧母妻,终身不肴食”。果然看来不无如此可能。“杂流亦时时至门下,此其所短也。”如此来说多少有点俗气。也许正因为俞曲园有这么一点世俗之气,才得了一位为他筑造这样一所别业的出色的学生也未可知。君不见不带一点俗气、玲珑如玉的我辈,至今不但没有别业,而且只能以卖文来维系朝露也似的性命。我面对放了玫瑰花的茶碗,茫然地托着腮,小小地轻蔑了荫甫先生一回。

    七 西湖(二)

    其次去看了苏小小的墓。苏小小乃钱塘名妓,后世居然用苏小小作为艺伎的代称,其墓自然也自古以来便盛名远扬。然而如今前来凭吊,却见这位唐代美人的墓,原来是个上面盖以瓦顶、四周涂着类似白灰之类,全无诗情画意的土馒头。尤其是墓所在的一带,由于修造西泠桥,被糟蹋得无以复加,愈益显得索漠之极。少时爱读的孙子潇(29)的诗里有这么一首:“段家桥外易斜曛,芳草凄迷绿似裙。吊罢岳王来吊汝,胜他多少达官坟。”可是,现在举目四望,却无处可见如裙的草色。唯有惨痛的阳光流洒在翻挖得乱七八糟的泥土上,加之西泠桥畔的路上,更有中国学生二三人在高歌排日歌曲。我匆匆地和村田君,一吊秋瑾女士墓之后,返身折回水际的画舫。

    画舫又一度划向湖心,朝岳飞庙摇去。

    “岳飞庙可好啦,古色苍然。”

    村田君似乎是安慰我,谈起了旧游的记忆。可是曾几何时,我对西湖开始反感起来。西湖并不如想象的美。至少现在的西湖,并非足以令人流连忘返的去处。湖水之浅已如前所述。可是西湖的水光山色如同嘉庆道光年间的诸位诗人(30),太过富于纤细感。对厌倦于粗犷豪放的自然景观的中国文人墨客而言,或许会以此为佳。然而我们日本人因为素稔于纤细的自然景致,所以会觉得美固美矣,却尤嫌不满。不过,倘若仅止于此,则西湖犹自不失为不胜春寒的中国美人。然而这位中国美人却因了湖岸的红灰二色、俗不可耐的砖结构建筑,而被赋予了垂死的病根。非也,不独西湖,这灰红二色的砖结构建筑,犹如巨大的臭虫一般,蔓延于江南一带,其结果不论古迹也罢名胜也罢,将风景悉数破坏无遗。我刚才在秋瑾女士墓前也看到了这红砖拱门时,不仅为西湖,同时也为女士的在天之灵大鸣不平。以为作为伴着“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诗句殉身革命的鉴湖女侠的墓门,未免失于不敬。而且这西湖的俗化不无日益蓬勃的倾向。十年过后,湖畔鳞次栉比的洋楼之内,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美国佬酩酊大醉,而每幢洋楼门前各站一个美国佬大撒其尿————我总觉得这是势所必然。

    曾几何时读苏峰先生的《中国漫游记》,苏峰氏曾说过倘能做个驻杭州领事悠然度过余生幸莫大焉之类的话。然而甭说杭州领事了,纵算任命我做浙江督军,与其守着这片泥沼,我也宁肯住在日本的东京……

    在我攻击西湖之时,画舫穿过跨虹桥,划向西湖十景中的另一处:曲院风荷。这一带既不见红砖洋楼,还有柳林环绕着粉壁,而桃花也尚未开残。左边遥见赵堤的林荫之中,苍苔青青的玉带桥隐约倒映在水里,也许颇近南田(31)画境。船摇至此处时,我为了防止村田君误解,对我的西湖论又略施增补。

    “当然西湖虽说不足道,可也不是说尽然如此。”

    画舫驶过了曲院风荷,停在岳王庙前。我们赶忙弃舟登岸,前去参拜自《西湖佳话》(32)以来便熟稔的岳将军之灵。于是只见庙墙八分是重筑,簇新闪亮,四下里泥沙成堆,暴露出正在改建的丑态。当然,曾令村田君喜不自禁的古香古色也荡然无存。唯有仿佛劫难过后的院内,成群的土工和泥水匠穿梭来往。村田君将照相机刚拿出一半,便泄气似的停住了脚。

    “这可不行。这样一来多不成体统。那我们去看看墓吧。”

    墓和苏小小的一样,是涂了白灰的土馒头。当然到底是名将,远比苏家丽人的墓为大。墓前立着一块苔痕斑斑的石碑,上面粗笔大书“宋岳鄂王之墓”。墓后竹木的荒芜,在并非岳家子孙的我们眼里,也只感到诗趣。“鄂王坟上草离离”————好像有谁写过这样的诗句。可是,因为不是轻引自别人的著作,故究竟是谁的诗,反倒不甚了了。

    八 西湖(三)

    岳飞墓前的铁栅栏中,有着秦桧、张俊等人的铁像。那铁像的姿势,我猜测一定就是所谓面缚了。据说来此参拜的民众因为对他们的奸慝深恶痛绝,竟至一一向这些铁像撒尿。不过所幸现在哪座像都没濡湿。只是四周的泥土上,叮着好几只苍蝇,悄然向远来的我送来不洁的暗示。

    虽说古来恶人固多,但像秦桧那样惹人憎恨的却也少见。在上海一带,街头有卖一种细棒形状的油炸面点(33),记得汉字写作“油炸块”(34)。依宗方小太郎(35)之说,其原意为油炸秦桧,故正式名称应为“油炸桧”。看来民众这玩意儿,只理解单纯的东西,中国亦复如是。关羽也罢岳飞也罢,众望所归的英雄,都是单纯的人。纵使不是单纯的人,也是易被单纯化的人。只要不具备这一特色,任是何等不世出的英雄,也不容易得到普通百姓的欢心。例如井伊直弼(36)获立铜像,死后要花几十年;而乃木大将(37)成为天神,则几乎连一个星期也不要。而正因为如此,倘成为敌人,则与这种英雄为敌最易招致众怒。秦桧不知是何种恶因恶果,抽到了根倒霉的签。其结果便正如所见,直到中华民国十年,还得遭受悲惨的待遇。我也曾在这一年的《改造》新年号上写了篇题为《将军》的小说。然而此生有幸生在日本,即未遇上惨遭油炸的无妄之灾,当然也没有被小便浇身,只不过仅仅被删去了一部分文字,再加上杂志编辑被当局传去申斥了两三次而已。(38)

    说到秦桧,他竟被深恶痛绝到何等程度,顺便介绍一则小品,是叙述个中消息的,出自清人景星杓(39)《山斋客谭》。

    *

    “那是几年之前了,我借住在江左某寺读书,突然邻家阿婆被鬼物附了身。”

    严晓苍说道。

    “阿婆白眼上翻,扫视着一家男女,频频怒骂:我乃冥道押使,今押秦桧鬼魂赴阎王府归来,途中经过此处,被这老泼婆泼了一身污水,如若好好款待则罢,倘不然,非把这泼婆拖到阎王面前去。……

    “一家男女大惊失色。可是先得弄清附在阿婆身上的是不是真的冥土使者,便向她问了许多问题。于是阿婆照旧傲然端坐,回答得干净利索。由此看来的确是鬼使无疑。事已至此,一家男女急忙焚化纸钱,奠酒祝祷,百方祈求。诸位周知,冥土当差的,也和阳界当差的一样,只要施以贿赂便平安无事了。

    “过了一会儿,阿婆仆地而倒。随即又站起身来,这时大约鬼使已经离去,只有两只眼睛转来转去。鬼物附身并不是稀奇的事。可是附在阿婆身上的鬼,在回答一家男女的提问时,谈到了幽冥之中的事。

    “问:秦桧到底怎么样了?如果不要紧的话,请告诉我们。

    “答:秦桧这厮此番轮回,生为金华女子,大胆竟犯谋头之罪,被处磔刑。

    “问:但秦桧不是宋人么?直到过了金元明三朝之后才治其罪,岂不太晚了吗?

    “答:桧贼恣唱议和,妄害忠良,罪不容诛。天曹憎其罪深,断磔刑三十六次,斩罪三十二次。共计六十八次死刑。绝非从轻发落。

    “总之,大体就是这样。秦桧之罪固然可憎,但这般惩罚是不是有点过分?”

    严晓苍是严灏庭的曾孙,绝不是虚言不实的人。

    九 西湖(四)

    参拜过岳王庙后,我们又泛画舫返回孤山东岸。这里的槐树与梧桐树的树荫之下,有一家饭馆,挂着楼外楼的酒旗。据《读卖新闻》刊载的游记,武林无想庵(40)夫妇新婚燕尔时,就在这楼外楼中用过餐。我们也嘉纳船老大的进言,决定在这店前槐树下吃顿中式午餐。只不过,坐在我们面前的,却是因为醉心于押川春浪(41)的冒险小说,竟至中学时代离家出走,到某艘军舰上当杂役,曾经历过八月十号旅顺海战(42)的,傲骨棱棱的村田君。我一面等着上菜,一面瞒着村田君,悄悄地艳羡了一回无想庵氏。

    我们的餐桌如前所述,设在树影横斜交错的槐树之下。就在桌前我们的脚下,便是波光潋滟的西湖。湖水荡漾,连拍击在岸石上的声音听上去也十分优雅。水边有三位身着青衣的中国人,一个在清洗毛已被拔光的鸡,一个在漂洗旧棉袄,一个则稍稍离开,坐在柳树根下,悠悠自适地守着钓竿。突然,那男子倏地高举起钓竿,只见钓丝的底端,一尾鲫鱼在空中欢蹦乱跳。————这光景赋予了烂漫春光颇为悠闲的感觉。而在他们面前,西湖烟波缥缈地敞开胸襟。我在这一瞬间,确乎忘记了红砖建筑,忘记了美国佬,望着眼前和平的景色,我心中产生了小说也似的情绪:石碣村的柳梢,挥洒着晚春的阳光。阮小二坐在柳树根下,自刚才起就在专心致志地垂钓。阮小五洗好了鸡,转身回家去取厨刀。那位“鬓插石榴花、胸刺青豹”的、可爱的阮小七,还在洗着旧棉袄。这时不紧不慢地蹀躞而来的————

    可不是什么智多星吴用。而是手挎大篮子、甚为散文式的卖粗点心的。他来到我们身旁,便叫卖起奶糖来。如此一来则万事休矣。我从《水浒传》的世界里,像跳蚤一般跃了出来。天罡地煞一百单八人中,卖奶糖的豪杰可一位也没有。不唯如此,此刻湖面上一只涂得雪白的划艇,由四五个女学生划着,正朝湖心亭方向猛进!

    十分钟后,我们啜着老酒,品味着姜烩鲤鱼。这时又来了一艘画舫靠在槐荫下。看看登岸的客人,是一男三女,还有一个不辨男女的小小的婴儿。其中一位女子看打扮大概是乳母之类。男子戴着金边眼镜,是位————真是无巧不成书————和无想庵氏相貌相像的巨汉。后面的两位女性一定是姐妹俩,各穿一件相同的桃红和蓝条子的斜纹哔叽衣裳。容貌比起昨夜的少女来,至少要美过两成。我一面举箸夹菜、一边不时注意观察他们。他们在我们身旁的桌子边落座,等菜上来。姐妹俩悄声低语,时而向我们流眄一望。当然说得严密点,是村田君说什么要拍一张我就餐时的照片,摆弄着照相机————这引起了她们的注意,也许并没有什么好得意的。

    “你说,那个姐姐是个小媳妇吗?”

    “肯定是小媳妇儿啰。”

    “我可看不出来。中国的女子只要不超过三十岁,个个看上去都像是未婚小姐。”

    正这么一来二往之间,他们开始用膳。青青枝条低垂的槐树下,这个摩登的中国家庭兴致勃勃地进餐,这一场面,仅仅是从旁观察也颇有兴味。我点燃一支雪茄,不厌其烦地审视着他们。断桥、孤山、雷峰塔————谈论这些胜境美景,全权委托苏峰先生即可。对我来说,较之于湖光山色,还是观察人,要远为愉快。

    然而我不能无休无止地对他们的用餐致敬。我们付了账后,随即为了前往三潭印月,做上了画舫乘客。三潭印月从孤山望去,恰好在靠近对岸的岛屿左近。岛名叫作什么?在西湖全图中和池田氏的旅游指南中均无记载。这座岛屿的附近,东坡出任杭州太守时,建了一些石塔作为航标,其中三个保存至今。石塔在月明之夜,会在水面上投下三个影子————唯有此话是确凿无误的。小舟在静静的湖面上划了相当长的时间,终于来到了位于柳林和芦苇深处的退省庵前的栈桥旁。

    十 西湖(五)

    走过栈桥,有一座门。门内水色清澄的池塘上,架着一座中国式的九曲桥。俞楼的回廊既然叫作曲曲廊,那么此桥不妨呼之为曲曲桥。桥上随处造有别致的亭子。走到亭子另一侧,炫目的西湖水面上,三个石塔赫然在望。那是在刻有梵文的圆形石头上覆以笠帽,说是塔和石灯笼也相差无几。我们坐在亭中,眺望着石塔,吸了两根中国纸烟。然后,聊了一会儿俄国的苏维埃政权的闲话,却好像没有提及苏东坡。

    沿着九曲桥往回走,遇到了四五位年轻的中国人。他们都乔装打扮,携着胡琴竹笛。所谓长安公子之类,多半就是像这样的家伙。月白或绿色大褂儿,指环上睒睒生辉的宝石————擦肩而过时,我逐一打量了一番。于是发现在最后的男子,长着一张几乎与小宫丰隆(43)氏一模一样的面孔。后来在京汉铁道的列车上,曾有个列车员长得极像宇野浩二;而在北京,戏院的引座员中有一人跟南部修太郎(44)非常相似。由此看来,日本的文学家中,总的说来相貌长得像中国人的甚多也未可知。不过此时是第一次,不免有点儿大惊小怪,心中竟暗自想象小宫氏的先祖中肯定————这般失礼的事情来。

    这般写来,倒也仿佛天下太平,而其实此刻我正躺在床上,发着三十八度六分的烧。不待言,脑袋是飘飘欲仙,喉咙也痛得无奈。可是我的枕边摊着两封电报,内容都相去不多,要之都是敦促交稿的。医生嘱咐要躺着静养,友人则嘲讽我说壮哉芥川。然而事已至此,只要不发高烧,就不得不把游记继续写下去。以下几回江南游记,便是在这种情形下写就的。说起芥川龙之介便以为是闲人一个的读者诸君,速改谬见可矣。

    我们参观了一番退省庵后,回到刚才的栈桥边来。栈桥上一位中国老爷子坐在鱼篮前,正和画舫的船老大聊天。瞅瞅那鱼篮,里面满满的竟都是蛇。一打听,原来和日本的放龟一样,这位老爷子每得到钱,便一条条地买了蛇来放生。任怎么说是积德累功,特特地花钱纵蛇逃生的日本人,恐怕一个也不会有。

    画舫又载着我们,沿着岛岸,向雷峰塔摇去。岸边芦苇茂盛,其间摇曳着数株河柳。伸向水面的树枝上,刚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蠢动,原来却都是大鳖。不,仅仅是鳖的话也无甚惊人之处,稍稍上方的树杈上,一条赭石色的肥肥的蛇,将半条身子缠卷在柳树上,另外半条身子却在空中蠕动。我感到背脊仿佛隐隐作痒。不待言,这般感觉绝非令人心情愉快的东西。

    少顷绕过岛屿,只见一水之隔、新绿悦目的对岸,雷峰塔兀地现出了身姿。举头仰望时的第一感觉,与伫立在花邸(45)近前仰望十二层楼(46)并无二致。只不过此塔的红砖墙壁上爬满了攀缘植物。不唯如此,连塔顶上也长着杂木,随风摇晃。塔身在阳光下迷离朦胧,幻梦般地耸立着,无比雄壮宏伟。红砖建筑假使都像这样,倒也无可厚非。说到红砖,雷峰塔的砖何以是红的?导游书上有一段故事,煞有介事,说的便是这红砖的来龙去脉。但这导游书并非指池田氏的著作,而是指新新旅馆出售的英文西湖旅游指南。我本打算将这段故事写完之后再投笔休息的,可是脑袋如此昏昏沉沉,无论如何也没勇气继续写下去。下文且待明日————不然,这样预先告明也麻烦。倘若明天肺炎发作的话,那便不可补救了。

    十一 西湖(六)

    据那本导游书Hangchow Itineraries(杭州旅游指南)记载,距今约三百七十年前,西子湖畔屡遭倭寇侵扰。然而对他们这些海盗来说,雷峰塔是个极大的障碍。因为当时中国官方在塔上设立了瞭望哨,所以倭寇尚未接近杭州城,他们的一举一动中国官方就已了如指掌了。于是有一次,日本海盗围住雷峰塔纵火攻打,连续火攻三天三夜。由于如此原因,雷峰塔早在红砖尚未开始制造以前,就已变成红砖塔了。大致便是这样一个故事,至于其真伪,当然不打保票。

    仰望了一会儿雷峰塔,我们便朝新新旅馆方向————今天热度比昨天低,嗓子的灼痛感也缓解了许多。照此下去不出三日也许便可以凭几而坐了。而游记的继续写作,却依然令人忧心如焚。因为是强抑着这种情绪在写,故不可能写出像样的东西来。反正一天一回,只要能搪塞交差便算大功告成,于是再重复一遍————仰望了一会儿雷峰塔之后,我们朝新新旅馆方向,将画舫徐徐摇将过去。

    西湖此刻在我们面前展现出其东岸一带。对面————新新旅馆的上方,那座黄绿的石山据说是葛洪炼丹之地,名扬四海的葛岭。葛岭顶上有一庙,飞檐斗拱,宛如振翅欲飞的小鸟一般,其右侧与之相连的小山————据西湖全图叫作宝石山,山上可见保俶塔的窈窕身姿。这座塔亭亭玉立的姿容,与形同老衲的雷峰塔相比,诚如古人所言,有如美人回眸。并且葛岭上阴霾一片,而宝石山顶的草木上却流溢着娇艳的阳光。在这群山脚下,包括我们下榻的饭店在内,并非全无红砖洋楼。不过,大约因为都相距很远吧,并不十分夺目,这一点实为大幸。唯在两座山的斜坡交会之处,有白白的一线相连,那便是今朝路过的白堤。白堤左手尽处,虽不见楼外楼的酒旗,却可见新绿苍翠的孤山横亘于斯。这样的景色任如何评说,其美不胜收也是不容否定的。尤其是此刻,点点菱叶飘浮的水面闪烁着暗淡的银光,遮瞒了湖底的浅。

    “这下上哪儿去?”

    “去放鹤亭看看吧,那是林和靖住过的地方。”

    “放鹤亭在哪儿?”

    “孤山呀。就在新新旅馆前面————”

    登上放鹤亭,是在二十多分钟之后。画舫到这儿,得穿过锦带桥,然后再横穿为白堤所环抱的所谓里湖。我们在梅叶青青之中观赏了放鹤亭,还去看了位于更高处、翘然而立的林逋的巢居阁,以及建于其后,也是一个大土馒头的“宋林处士墓”,在那一带徘徊徜徉。林逋无疑是高人,可是同时也无疑不像日本的小说家那样贫困潦倒。据林逋七世孙林洪所著《山家清事》,林洪的隐居生活是“舍三,寝一,读书一,治药一。后舍二,一储酒谷,列农具山具,一安仆役庖厨,称是。童一,婢一,园丁二,犬十二足,驴四蹄,牛四角”。倘若和靖先生也是如此的话,则不得不承认比月租十五元赁屋而居远为富裕。只要有人给我在箱根(47)附近营造一间主屋外加一间储藏室,书斋、寝室、女佣住房等一应俱全,并且还有一个书童、一个女佣、两个男仆,要模仿林处士,就是在我也不是什么难事。而让鹤在水边梅下翩然起舞,只要鹤同意,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只不过如果是我的话,“犬十二足,驴四蹄,牛四角”倒毫无用处,如数奉送给你好了。由你随意处置。————看完放鹤亭后,在走回岸边画舫的路上,我发表了这么一通高论。湖边柳絮飞舞,二三十个中国女学生结队向西泠桥走去。

    十二 灵隐寺

    我坐在新新旅馆脏兮兮的二楼,写着几张彩色明信片。村田君业已睡去。昏暗的窗玻璃上,一只壁虎鲜明得出奇,趴在角落里。我目不斜视地走笔疾书……

    致丰岛与志雄(48):

    今天在去灵隐寺的途中,顺道看了看青涟寺。只见长方形的大池子里,有许多黑红鲤鱼。此处美称玉泉鱼跃,该寺即以五色锦鲤闻名。虽然号称五色,实际上至多只有三色。临池的亭中,放着藤椅和桌子。在那儿落座后,便有和尚送来茶和点心。说是送来,当然并非免费。就是说看似和尚养鱼,其实是鱼养和尚。君乃染井钓池(49)彻夜垂钓的豪杰,看到该寺的鲤鱼的话,一定会顿生羡渔之情。

    致xiao穴隆一(50):

    诣灵隐寺。途中有小石桥,桥下水如鸣佩环。两岸皆幽竹。翠色带雨,殆似媚人。近石谷(51)画境乎。仆诗兴大作,然旅囊中无《圆机活法》(52),是以竟无一诗。无者为幸亦未可知也。

    致香取秀真氏:

    灵隐寺是个很大的寺院。进了总门走几步路,那儿有一座山,号飞来峰,据称是从天竺国灵鹫山(其实与其说山,未若称之为巨岩为佳)飞来的。其处石窟中的佛像,据说是宋元时的作品。可是对于佛像的佳否,我是一窍不通。觉得难得的只有一尊。不过石窟的一部分由于连日降雨而浸水,不得其门而入。今天也时时落雨,高大的杉桧、苔痕苍苍的石桥————这座寺庙给人的感觉,大致不妨想象为中国的高野山(53)。

    致小杉未醒(54)氏:

    游览了灵隐寺。杉树树干上松鼠爬上爬下,果然是深山古刹,闲寂而静僻。因为是雨天,涂成赭色的大雄宝殿之类,令人平生凝重感。说是骆宾王曾在此住过,也许只是传说,但我却宁信其有。此处的空气之中,仿佛飘荡着骆宾王的气息。你以为如何?顺便还想再提一下的是这寺里的五百罗汉。想必你当然已经看过,至少有二百尊左右与你长得一模一样。此话绝非笑谈,真真非常像你。据说这五百罗汉中有马可·波罗像,总不至于你的远祖竟会是马可·波罗吧。可我却好像在万里之外的异域得以与你相见,心情非常愉快。

    致佐佐木茂索(55)氏:

    诣灵隐寺归途,访凤林寺,一名喜鹊寺。乌巢禅师(56)曾居之寺也。寺殆不足观。唯和尚数人,着鼠色、绛紫色袈裟,诵经过廊下,疑有丧事焉。白乐天问乌巢:如何是佛法大意。乌巢答曰:诸恶莫做、众善奉行。乐天又云:三尺童子亦知之。乌巢笑曰:三尺童子亦知之,八十老翁亦难行。乐天即服。如此简单便服,乌巢禅师恐亦觉无味耶。寺门前中国童子甚众,持剪采花戏,雨后夕阳可人。

    写完信后,所幸壁虎也不见了。明天预定离开杭州,涌金门、回回堂(57)————也许无暇游玩了。我多少感到有点儿寂寞。脱得只剩下一件衬衫,正想钻进床上的毛毯里,却不禁口中大嚷“他妈的”,猛然逃窜开去。床头的白色枕头上,一动不动地趴着一只围棋子大小的蜘蛛!单凭这一点,西湖就不是什么好去处。

    十三 苏州城内(上)

    驴儿刚载上我,就一溜烟地飞奔开去,地点是苏州城内。狭窄的街道两旁,照例挂满了招牌,单这样就已经窄得可以了。更何况驴子也走,轿子也走,行人自然也不少————情形便是如此,我紧拽着缰绳,一时不由得紧闭了双眼。这并不是因为胆怯。跨在那驴背上,沿着中国的石头路疾驰,原非轻而易举的历险。未曾经历过这险境的读者,只要做好甘受罚款的心理准备,东京的话去浅草仲见世(58),大阪的话去心斋桥路(59),不妨试试骑着自行车全速疾驰一番便可。

    我与岛津四十起氏刚刚抵达苏州。原本预定上午离沪的,没留神起床晚了,结果没赶上原定的火车————不仅耽误了一趟火车,而且一下子耽误了三趟。而岛田太堂(60)先生在每趟火车发车时都赶来送行,至今回想起来犹觉得羞愧难当。而且为了送我,甚至还以七绝一首见赠,思之愈加惶愧不安。……

    在我前面,岛津氏意气风发地纵驴疾行。当然岛津氏不同于我,并非初次骑驴,故身手自然不同。我以岛津氏为楷模,内心遑遑不安地钻研着骑术窍门。然而翻身落马的,竟不是我这个做弟子的,正是身为师傅的岛津氏自己。

    狭窄的街道左右两侧————其实最初的几分钟,我根本就不知道有些什么东西。过了几分钟后,才看见有好几家裱画店和宝石店。裱画店里摆着山水花鸟等正在装裱的画。宝石店中,翡翠、玉和银饰一起灿烂生辉。这一切都唤起人们对姑苏城的优美感受。但这优美的感受倘若不是在驴背上起伏颠簸,一定会加倍令人喜悦。实际上有一度见刺绣店里吊着绣有牡丹、麒麟之类的红布————我正要看个明白,就差点撞上了拉胡琴的盲人。

    然而同样纵驴疾走,倘是平坦的石道尚且可以支撑,可一旦遇上过桥,因为桥都是拱桥,上桥时不留神就会摔个屁股蹲儿,而下桥时运气不佳的话,弄不好就要从驴头上滚落下去。加上桥之多,有姑苏三千六百桥,吴门三百九十桥之说,就算不可照单全收,但似乎也并非全是虚言。我无奈,每逢过桥时,不去拉紧缰绳,而是紧搂住驴鞍不放。尽管如此,过桥时还是依稀可见脏脏的粉壁相连之间,大运河苍苍的流水微微闪烁。

    这样艰难跋涉了一番之后,我们终于赶到的地方,是北寺塔。据闻苏州七塔中,可以登览的,仅此一塔。塔前的原野上,两三个携着竹篮的老太太在专心致志地摘着花草。据旅游指南说,这片原野从前曾是刑场,野草也因人血而肥硕亦未可知。然而九层塔高高耸立,雪白的塔身沐浴着阳光,塔脚下身着青衣的老太太三三两两,安详地摘着花草,倒也不失为悠然闲适的风景。

    我们飞身下驴,走向塔底层的入口。那里有个中国俗家男子守着棋盘格门。他收下两毛钱银币后,便将大锁打开,并做出“请进”的手势。通向二层的楼梯口,尘埃蒙蒙的黑暗之中,点着一盏煤油提灯。可是刚迈上楼梯,光线就照射不过来了。而且刚想抓住扶手,便触到残留其上的成千上万前来此塔参拜的善男信女的手垢,冷意森森,令人不由得避易敛手。然而登上二楼之后,四面八方都开着窗口,便不再感到昏暗。塔内九层,都是桃红色的墙壁上安置着金色的佛像。桃红与金色————这种色彩的配合中,隐含着莫名的肉感,因而更具有现代南国风格,我不知何故,竟至产生了这座塔上仿佛有中国大菜的感觉。

    十分钟之后,我们站在塔顶上,俯瞰着苏州的市容。街市是在黑色的瓦顶之间织入雪白的墙壁,比想象的远为广阔。远处有一座披着霞光的高塔,那便是驰名四海的瑞光寺,据说是孙权修造的。(不待言现今的塔经过了一再重修。)城外不论瞩目何方,无处不见水光与绿色。我凭倚着栏杆,俯瞰塔下正在吃草的两头小小的驴。驴旁,两个赶驴少年坐在石头上。

    “喂————”

    我大声喊道。可他们连头也不抬。站在高塔之上,不知为何产生了平生不胜岑寂之感。

    十四 苏州城内(中)

    我们游过北寺塔后,前去参观玄妙观。玄妙观在我们方才路过的、宝石店众多的街道拐进小巷后稍走数步的地方。观前广场上货摊众多,同上海的城隍庙毫无二致。面条、包子、甘蔗、地栗————在这类食品摊之间,穿插着玩具摊与杂货摊。游人当然也非常之多。可是与上海不同的是,熙来攘往的众多游人之中,竟几乎不见穿西服的。不唯如此,大约是因为场地较宽广的缘故吧,总似乎不及上海热闹。虽然陈列着华美的鞋子,虽然飘溢着韭菜气味,甚至,虽然黑发如漆油光可鉴的年轻女子两三人,扭动着裹着黄绿或紫色衣服的屁股姗姗而行,却总似乎不无土里土气的寂寞。我想到,从前皮埃尔·洛蒂(61)去参拜浅草观音时,定然也产生过这样的念头。

    在这人群之中走到尽头,有一座雄伟的大殿。这殿大则大矣,但柱子上的红漆剥落,粉壁上也布满了尘埃。加之香客也只是偶尔来此一拜,故愈发显得荒废。入内一望,但见石版、木版还有手书的廉价书画挂轴,张陈着浓艳的色彩;却又不是献纳书画,全是插标待诂的商品。刚在想店家人在何处,却见微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矮小的老爷子。然而除了这些挂轴之外,殿内更无香火,连佛像也不见一尊。

    穿过大殿往前走,这下又见人头攒簇之中,两个光着肩膀子的男子,各执双刀与单枪,正在比武。武器总不至于是已开刃的吧,但饰着红缨的单枪和刀头如弯钩的大刀,在阳光照耀下寒光闪闪,刀枪撞击时火花四溅,煞是好看。打了一会儿,只见留着辫子的大汉手中的枪被对手打落,赤手空拳在滴水不漏的刀光中左右闪避,飞起一脚踢中对手腹部。而对手手执双刀,刚仰身向后倒下,随即便一个筋斗翻身立起。周围的看客哄然大笑,显得十分开心。什么病大虫薛永、打虎将李忠之类的好汉,多半就是这等人物。我站在大殿的石阶上,看着他们舞刀弄枪,好像进入了《水浒传》的世界一般。

    说《水浒传》,也许词不足以达意。本来《水浒传》这部小说,在日本也有马琴(62)的《八犬传》和《神稻水浒传》(63)、《本朝水浒传》(64)之类各种仿作。可是,真正的水浒精神,这些作品却无一能够表现出来。那么,何谓“真正的水浒精神”呢?那是一种中国思想的闪光。天罡地煞一百单八位好汉,并非马琴等人所理解的那样一群忠臣义士。而从人数上来说,毋宁是泼皮无赖的结社。然而促使他们纠合起来的力量,倒并不是喜爱为非作歹的向恶之心。记得好像是武松说的,英雄好汉爱的是杀人放火。可是这话的真意缜密地说来,是说爱杀人放火,才配做英雄好汉。不,更确切地说,既然是英雄好汉,区区如杀人放火之类,根本不成其为问题。即是说,在他们之间,流传着一种将善恶观念蹂躏于脚下的豪杰意识。不论是模范军人林冲也罢,还是职业赌徒白胜也罢,只要心存此念,彼此便是骨肉兄弟。这种意识————不妨说是一种超道德思想,不仅仅是他们的意识,古往今来在中国人的心胸里,至少与日本人相比,远为根深蒂固,不可等闲视之。尽管说“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但说此话者无非是说非昏君一人之天下。其实彼此肚里都思量着取昏君而代之,使天下变成他们即英雄好汉一人之天下。再举一个例子,有句话叫作“英雄回头即神仙”。神仙当然既非恶人亦非善人,而是以飘浮于善恶之彼岸的云霞为食的人。视杀人放火不以为意的英雄好汉,的确在这一点上,只需一回头,便可以加入神仙的行列。倘以为此言虚妄,请尝试着翻开尼采一读即可。投毒的查拉图斯特拉,即是恺撒·博尔吉亚(65)。《水浒传》不是因为写了武松景阳冈打虎,李逵一对板斧使得水泼不入,燕青拳脚好、善相扑,才为万众所喜爱,而是磅礴于其中的艺高胆大的英雄好汉的精神,才直令读之者陶然欲醉的……

    我又一次被兵器的撞击声惊得瞠目结舌,那两位好汉在我缅想《水浒传》之际,不知几时,一人拿起青龙刀,另一人舞动鬼头大刀,再次开始相互砍杀起来。

    十五 苏州城内(下)

    赶到孔子庙,已是薄暮时分。我们骑在惫倦的驴背上,来到路石间长满青草的庙前大道。目光越过道旁寂寥的桑园,便可望见瑞光寺淡白色的废塔。那塔的每一层上茑萝攀援,荒草芊蔚。空中星星点点这一带多见的喜鹊翱翔盘旋。实际上在这一瞬间,说来可悲,我竟产生了不妨形容为苍茫万古意的喜悦之情。

    所幸的是,这苍茫万古意始终未被辜负。我们在门外弃蹇入内,沿着荒草中若有若无的野径走去。昏暗的槲树与杉树林间,有一口漂浮着水藻的池塘。池塘边,一个头戴镶有红边军帽的士兵,一面以手排开芦苇和蒲草,一面用三角网在捞着鱼。此处虽说是明治七年(66)重建,原先却是宋代名臣范仲淹创设、号称江南第一的文庙。如此想来,此庙的荒废,岂不就是中国的荒废么?然而至少对于远道而来的我来说,唯因有了这般荒废,方才会萌生怀古的诗兴。我究竟应当嗟叹呢,还是应当怿悦?怀着这样的矛盾,走过苔痕斑斑的石桥时,我的口中不知不觉地吟诵起这样的句子:“休言竟是人家国,我亦书生好感时。”不过这诗句的作者并不是我,而是现居北京的今关天彭(67)氏。

    穿过黑色的孔门,从夹道的石狮之间略向前行,有一小小的便门,已忘其名。要启这道门,先得付给充任司阍的青衣妇人两毛钱银币。这位看来颇贫窭的妇人带着一个面生痘瘢的十来岁的女孩起身为我们领路,望之令人生哀。我们跟在她们身后,踏着唯有蕺草花微微发白、日暮返潮的石径。石径尽头,耸立着一座高大的门,好像叫作戟门。名传遐迩的刻有天文图和中国全图的石碑也在此处,但薄暮冥冥,碑面辨认不清。只是在入门之处,陈列着钟鼓。甚矣,孔乐之衰矣。————如今思之颇觉滑稽,但当时我眼望着这布满尘埃的古乐器,竟大发了这么一通感慨。

    戟门之内的石铺地面上,不待言也荒草丛生。石径两侧,据说从前是文官考场,看似上覆屋顶的回廊,前面有好几株粗大的银杏树。我们偕司阍母子一道,登上了石径尽处的大成殿石阶。大成殿是文庙的正殿,规模自然也非常雄大。石阶上雕着龙,黄色的墙壁,群青底上大书着白色殿名、似乎是御笔的正面匾额。我环视殿外,然后窥

    了一下殿内。只听高高的天井上飒飒作响,仿佛下雨一般。同时一阵异样的臭味扑鼻而来。

    “那是什么?”

    我慌忙退却,一面扭头问岛津四十起氏。

    “是蝙蝠,在天井上筑了巢。”

    岛津氏微露笑意。仔细望去,果然铺地砖上落满了黑色的粪。耳闻那振翅之声后,再目睹这大量蝠粪,试想在黑暗的梁间飞来飞去的蝙蝠是何等之多,思之令人悚惕。我被从怀古的诗境推到了戈雅(68)的画境里。如此境界从何而谈古意苍茫,简直宛如鬼狐横行的世界。

    “孔子也对这些蝙蝠无可奈何吧。”

    “哪里哪里,‘蝠’与‘福’同音,所以中国人是喜欢蝙蝠的。”

    再度成为蹇背客之后,我们穿过暮霭茫茫的昏暗小径,谈论着这样的话题。在日本,蝙蝠在江户时代也并非令人不快的东西,而似乎被视为潇洒的飞禽。蝙蝠阿安(69)背上的刺青无疑就是其证据。然而西洋的影响有如盐酸一般,曾几何时将江户的本来面目腐蚀殆尽。由是观之,今后再过二十年,可能会出现将“蝙蝠翩飞处,河浜纳晚凉”之类的歌谣,解释为受波德莱尔感化的批评家亦未可知。————其间,驴子一溜小跑,脖子上的铃铛叮叮作声,沿着新绿沁脾、阒无人息的小径匆匆赶路。

    十六 天平与灵岩(上)

    来到天平山白云寺一看,倚山而造的亭子里,墙上写着很多排日的涂鸦。或云:“诸君,尔在快活之时,不可忘了三七二十一条。”(不过,岛津氏处之泰然,题了一句层云派(70)的俳句。)还有内容更为激烈的名诗:“莽荡河山起暮愁,何来不共戴天仇。恨无十万横磨剑,杀尽倭奴方罢休。”据这首诗的序说,作者前来天平山途中,与日本人干了一架,因为寡不敌众而被打败,痛愤之至。据闻排日的指嗾费高达三十万上下,倘是如此见效的话,在驱逐日本商品上,毋宁是便宜的广告费。我眺望着栏杆外的嫩枫在雨意浓郁之中低垂着枝条,一面饮着年轻的仆佣端来的、浮着龙涎香气的茶,咬着坚硬的枣子。

    “天平山比想象的要好。要是弄得干净点儿当然更好。咦,那山下大殿的木格障壁,上面镶着的是玻璃吗?”

    “不,那是贝壳,那格子的每个眼里镶着一枚薄薄的什么贝壳,用来代替玻璃。天平山好像谷崎先生(71)不是也写过吗?”

    “对,在《苏州纪行》里。不过比起天平山的红叶,好像途中的运河更有趣。”

    我们出于攀登灵岩山的需要,今天是骑驴来的。然而沿着大运河畔姑苏城外的乡间道路,美不胜收。白鹅戏水的运河上,也同样架着腰鼓似的当中翘起、古色苍然的石桥。将倒影清晰地投映在水面的槐树和柳树,或是麦苗青青的田间,绽开着红花的玫瑰花架————这样的风景之中,不时可见农家白色的墙壁。尤其觉得风流的是,每从农家经过时,从窗户向内窥,便见有妇人或少女,捏着针儿在绣花。还有不少年轻女子。不凑巧的是天阴云暗,倘是晴日,从她们的窗边遥望远处灵岩、天平的青山,一定历历如画吧。……

    “谷崎先生好像也被叫花子弄得无可奈何么。”

    “那是任谁也要无可奈何的。不过苏州的叫花子还算好的呐,杭州的灵隐寺那才————”

    我不禁失笑出声。灵隐寺乞丐的不同凡响,远非日本人所能想象。或虚张声势地将胸脯拍得嘭嘭作响,或连续不停地以头抢地,或是抬起没有脚脖子的腿来示众————总之,展示最先进的乞丐技巧。可在我们日本人眼里看来,由于药效过于灵验,非但难生怜悯之心,反而因为其过分的夸张会不禁喷笑。与之相比,苏州的乞丐仅仅是大放悲声而已,因此舍钱也舍得心里爽快。然而经过狮子山麓某处凄凉的村庄时,不留神舍了一分钱,结果满村的孩子妇女全都伸出手来,将驴子团团围住,让人好生为难。尽管杨柳依依、女绣于屋,却也不可一味地敬服。村子里,一重白墙之隔,便恰如燕子筑巢一般,隐藏着可怖的娑婆苦。……

    “那我们上山去看看吧?”

    岛津氏催促着我,开始向亭后的山上爬去。绿油油的翠叶之中,红土山路细细弯弯,在岩石间蜿蜒,令人望之心喜。沿着这条山路斜斜地爬上去,便来到一座宛如屏障似的峨然矗立的巨岩前。刚以为路已走到尽头,却见岩石与岩石相迫临之间,蹿出一条只有将身体侧过来方可通行的小径。不,不是蹿出,是笔直地蹿向青天。我茫然伫立在岩石脚下,仰望着树枝和茑萝纵横交织的、遥远的蓝天。

    “什么卓笔峰呀望湖台之类的,就在这座山上吗?”

    “嗯,大概是吧。”

    “不错,果然是登天平路。”

    十七 天平与灵岩(中)

    登上负有万笏朝天之名的山顶上的石丛之后,又顺着山路走下来,在抵达刚才那座亭子之前,见有一回廊,斜向路旁。顺便弯过去一看,只见有一口小池,书带草和紫萼环绕四周。水滴沿着白铁制的导水管,滴滴答答地流入池中。那便是闻名海内的吴中第一泉。池子周围大大小小立着许多石碑,上面刻着“白云泉”、“鱼乐”之类形形色色的名字,还郑重其事地抹上漆。作为吴中第一泉,则池水未免太脏,故这些大约是广告,让人们不至于误以为是普通的泥淖。

    然而这口池子前面号称见山阁的,挂着中国灯笼,备有崭新的缎子被褥,倘要假寐半日,倒是个上佳的所在。加之倚窗瞻眺,只见野藤摇荡的山崖前,翠竹丛生,又见遥远的山脚下水色闪烁处,大约就是乾隆皇帝命名的高义园林泉了。再向上望去,方才登临过的山顶,隐隐约约破云而现。我凭倚窗前,仿佛自己成了画中的点景人物,装出一副怡然自适的态度。

    “天平地平,人心不平;人心平平,天下泰平。”

    “你念的那是什么?”

    “刚才那墙上写的排日涂鸦之一。很朗朗上口,不是吗?天平地平,人心不平……”

    一览天平山后,我们又策蹇奔灵岩山灵岩寺而去。尽管是传说,灵岩山却又有西施弹过琴的高台,又有范蠡被幽禁过的石室。西施和范蠡自幼年爱读的《吴越军谈》(72)以来,便是我所偏爱的人物,因此务必想去凭吊一番此类古迹————心底固然暗存这一念头,但同时也不无如下卑鄙的小算盘:既然身负社命,须写作游记,但凡与英雄美人有缘的去处,自然是多看一处,也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这一小算盘从上海开始,至江南一带便纠缠不休,甚至渡过了洞庭湖之后,也不曾离我而去。否则我的旅行当会更接近中国人的生活,而无汉诗与南画的臭味,合乎小说家的胃口。不过此刻不是优哉游哉地东扯西拉的时候。总而言之,我们奔灵岩山而去。然而走了不足一千米,曾几何时道路消失了,周围是一片荒草芊芊的湿地,上面低矮的杂木繁茂茁壮。我刚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两个赶驴少年便驻足不前,神情不安地说起什么来。

    “是迷路了吗?”

    我向岛津氏问道。岛津氏将瘦驴直驱至我的鼻子前,仿佛身陷大泽的项羽一般,环顾着四周的景色。

    “大概是迷路了吧。喂!那儿有个农民。喂,门门苦(73)!”

    但这句“门门苦”,是冲着赶驴少年说的。既然前面已出现了农民一词,意思一定是要向那农民问路。倘使我的推测不错,“门”当系“问答”之“问”(74)。想到此,我也向为我赶驴的少年赶忙下令:

    “门门苦!门门苦!”

    “门门苦”有如神秘的咒语,立即为我们指明了道路。赶驴少年回来复命说,向右一直前行,便可径达灵岩山麓。我们立即调转驴头,朝着农人指教的方向走去。可又走了约莫一二百米,非但没回到正道上,反而闯进了寂寥的山谷。磊磊巉石之间,只有瘦瘦的松树苟延着残喘。加之大约是山洪的痕迹,有的松树被连根拔起,山半腰还可见表土崩落。更令人为难的是,沿着山谷爬了一会之后,驴子终于停下不走了。

    “这下可糟糕了。”

    我望着山上,不禁仰天叹息。

    “哪里哪里,这种事也很有趣嘛。那座山肯定就是灵岩山喽。对对,反正爬到那山上去看看吧。”

    岛津氏似乎是鼓励我,表现出一副一看便知是假装的快活神情。

    “驴子怎么办呢?”

    “驴子就让他们等在这里好了。”

    岛津氏飞身下驴,让一个少年和两头驴子留在松林之中,便猛然向半山腰爬去。当然,说是爬去,其实并没有找到登山道,只是一味地以手排开野玫瑰和凤尾竹,一个劲地向山坡上猛进。我同另一位赶驴少年一道,毫不示弱地追踪岛津氏而去。可是毕竟是久病初愈,如此一来,免不了要气喘吁吁。而且爬了大约二十来米,突然有冰凉的东西滴落在我的脸上。霎时,满山的树木飒然开始战栗起来。雨!我一面提防着失足滑倒,一面手抓住细细的松枝,俯视了脚下的山谷一眼。谷底,驴子与少年身影小小的,已被雨水淋湿了。……

    十八 天平与灵岩(下)

    好容易赶到了灵岩山一看,原来不过是一座落寞的秃山而已,让人懊悔何苦要付出这一路的辛苦。第一,那西施弹琴台和驰名遐迩的馆娃宫,原来却坐落在裸岩硙硙、寸草不生的山顶上。面对此景,任如何摆出一副诗人的架势,到底也无法像李太白那样,高吟“宫女如花满春殿”,沉酣于思古之幽情中。而且天气倘若好点的话,尚可远眺太湖的水色湖光,然而天缘不巧,今天无论纵眺何方,都只见云烟茫茫弥漫四野。立在灵岩寺的朽廊里,倾听潇潇雨声,仰望七级废塔时,我没去苦思冥想古人的诗句,倒是痛感枵腹难耐。

    我们在寺庙的一室,草草吃了一顿仅有饼干的午餐。可是肚子虽然饱了,精力却并未恢复。我一面啜饮漂着尘土气味的茶,心中莫名地感到悲凉。

    “岛津先生,能不能跟这庙里的和尚商量商量?我想讨点儿白砂糖。”

    “白砂糖?要白砂糖做什么?”

    “吃。要是没有白砂糖的话,红砂糖也可以。”

    然而吃完了满满一小碟呈黑紫色的红糖,还是恢复不了元气。雨下个没完没了。苏州即使以日本的里数计算,也隔着四五里之遥。想到这些,愈发情绪低沉。我甚至忧心忡忡地担心肋膜炎会再度发作。

    这种令人心寒的念头,在下山途中愈演愈烈起来。风雨不断地从昏暗的天空向我们袭来。我们虽然带有伞,但刚才弃蹇步行时,两把都放在了山下。山路当然颇滑。时间大约已经过了三点。而最后的打击是,当回到山脚下的村庄时,我们的驴子却已无影无踪。赶驴少年一再高声呼唤伙伴的名字,然而答应的只有回声。我在如注的雨中招呼浑身湿透的岛津氏道:

    “没驴子的话怎么办?”

    “有的有的。真没的话就步行好啦。”

    岛津氏依旧劲头十足,也许是为了安慰我而强装出来的。可是我一听这话,心中陡然生起无明火来。光火这种事,原本绝非强者的行径。此时我大光其火,固然完全因为是弱者的缘故。曾经纵横四百余州的岛津氏,和一味自量脉搏、久病初愈的我————在吃苦耐劳上,我对岛津氏简直是望尘莫及。正因为如此,岛津氏若无其事的语气煽起了我的无明之火。我在前后长达四个月的旅行中,仅有此时这么一次,板着一张无可比拟的苦脸。

    赶驴少年为了寻觅驴子,找到村外的什么地方去了。我们站在一户农家门口,勉强避着雨,等待赶驴少年归来。古旧的白壁,铺满石头的村道,雨中闪闪发光的道旁的桑树叶子————此外几乎不见半个人影。拿出表来一看,四点已过。下雨,四五里之遥,肋膜炎————而且我还担心日色将暮,同时不断地原地踏步,以防感冒。

    这时,这户农家的男主人,一个邋遢的中国人探出了脑袋。往内一看,屋子里停放着一台轿子。想来这个男子的副业,定然是轿夫。

    “能不能在这儿租顶轿子?”

    我强抑着满腔无明火,这样问岛津氏问道。

    “我问问看。”

    然而岛津氏的上海话对方尽管听得懂,但遗憾的是,对方的苏州话,岛津氏却不甚了了。经过一番斗嘴之后,岛津氏终于放弃了交涉。放弃交涉本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可是一瞬之后,我回头看时,只见岛津氏竟全不将我放在心上,悠悠然摊开手册,正在记录今天所得的俳句。瞧着这情形,我仿佛看到了面带微笑观察罗马大火的尼禄(75)一般,不由得想大吵一架。

    “咱们是彼此两亏俱损呀,向导居然于地理一无所知————”

    我这盛气凌人的腔调,立刻激怒了岛津氏。其实他生气动怒本是理所当然的。至今想起来,犹自觉得当时没挨岛津氏痛殴,真乃不幸中之大幸。

    “一无所知?我事先就告诉过你我一无所知么。”

    岛津氏向我怒目睚眦。我也一面继续原地踏步,一面不甘示弱地瞋目回瞪着他。————有一点要顺便在此忠告诸位,这种时候倘要逞威作势,应当岿然直立才是。一面要逞威作势,一面又机械般地踏着礼数周全的步伐,似乎颇有损威严。

    雨依然继续下着,而驴铃声却始终不听传来。我们站在寂寥的桑园前,两人都满脸涨红,久久地无言对峙。

    十九 寒山寺与虎丘

    客:苏州如何?

    主:苏州是个好地方啊,依我说是江南第一。那地方不同于西湖,尚未染上老美情趣。光这一点就十分难得了。

    客:姑苏城外寒山寺呢?

    主:寒山寺么?那寒山寺————你随意找个去过中国的人问问好了,不管是谁,肯定都会说无聊。

    客:你也是么?

    主:是呀。无聊自然是没有疑问的了。现在的寒山寺是明治四十四年江苏巡抚程德全重建的。正殿也罢,钟楼也罢,悉数涂上赭红色,俗不可耐。什么月落乌啼,何从谈起!而且坐落在城西七八里外的枫桥镇,这个镇子又是毫无特色、不洁之至。

    客:那么岂不是一无可取了么?

    主:啊,要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话,那就在于其一无可取。因为寒山寺是日本人最为熟悉的庙宇,无论何人,只要游历江南,必定要造访寒山寺。连不知道《唐诗选》为何物的人也都对张继的诗耳熟能详。据说程德全的重修,理由之一也是因为日本来的朝山香客众多,故助一臂之力,以示对日本的敬意。由此看来,将寒山寺弄得俗不可耐,日本人也有责任亦未可知。

    客:然而日本人不是并不中意么?

    主:好像如此。可是哂笑程德全之愚的大人先生们,一旦面对西洋人,也会干出跟程大人一样的事情来。寒山寺是一个实物教训。这难道不是挺有趣的么?尤其是那庙里的和尚,一见到日本人,就赶紧摊开纸来,得意洋洋地走笔涂鸦:“跨海万里吊古寺,惟为钟声远送君。”不管对方是何方阿谁,问过姓名,便题上某某大人正,一元钱一张地兜售。日本游客的体面,由此不是也可窥一斑么?更为有趣的是,刻着张继诗的石碑,那座庙里有新旧两块。旧碑出自文征明的手笔,而新碑则系俞曲园手书。看看旧碑,文字多有残缺,而这残缺是谁之罪呢?据说便是热爱寒山寺的日本人。————笼统说来,就这几点而言,寒山寺还是值得一看的。

    客:如此一来,岂不成了参观国耻了吗?

    主:是呀。说不定程德全正是为了愚弄日本人,才重修寒山寺的亦未可知。纵然不算是讥讽,但所有的中国旅行记的作者都讪笑程德全,则未免残酷。就是东瀛大和的知事阁下,作此“英断”之士,恐怕并非为数寥寥吧。

    客:宝带桥呢?

    主:一座普通的石头长桥罢了。有点像不忍池(76)的观月桥,只是没那么俗气。春风春水春草堤————各类衬景倒也一应俱全。

    客:虎丘是个好去处吧?

    主:虎丘也荒废至极啰。听说那儿是吴王阖闾的陵寝,可现在完全成了一座垃圾堆。传说那座山下,埋着金银珠玉做成的鸭子和三千宝剑。倒是这类道听途说反而更令人倍添兴趣。秦始皇试剑石,听过生公说法的点头石,江南美人真娘墓————聆听这形形色色的因缘,倒也不无弥足珍贵的众多遗迹,只不过个个看见了都让人扫兴。尤其是那口剑池,号虽称池,其实不如说是个水洼,而且与垃圾场几乎毫无二致。王禹(77)《剑池铭》中所谓“岩岩虎丘,沉沉剑池,峻不可以仰视,深不可以下窥”的情趣,就算是出于情面也无从谈起。唯有在举目仰视微微倾斜于漫天残曛中的塔身时,产生了某种近乎悲壮的心情。此塔也早已朽废,层层杂草怒生。无数鸟儿啼声喧天地绕塔翩飞,无疑让人倍增喜悦。我当时向岛津氏请教过鸟名,记得好像说叫“八鸪”。这“八鸪”应写什么字儿,连岛津氏也未稔其详。你知道不知道“八鸪”?(78)

    客:八鸪吗?我只知道白貘是专吃梦的走兽。

    主:总体说来,日本的文学家太缺乏动植物知识。有个叫南部修太郎的,看见日比谷公园的芦苇,竟一直以为是小麦。不过这种事儿倒也无关紧要。除了塔,还有个去处叫作小吴轩,凭轩骋目,景致也还可观。苍茫暮色中,朦胧迷离的粉壁与新树,穿行其间的河道的水光————我眺望如许风景,耳听远处的蛙声,心中浮起了淡淡的旅愁。

    二十 苏州之水

    主:除却寒山寺和虎丘,苏州还有名传遐迩的园林,诸如留园、西园之类……

    客:这些不也都很无聊么?

    主:啊,也并无特别令人折服之处。只不过留园之大————不是说园子大,而是其整座府第规模之大,有点匪夷所思。不妨说是白色的鬼打墙,走到哪儿都是一模一样的长廊和花厅。庭院也彼此相差无多,到处都是修竹、芭蕉、太湖石之类,雷同相似,愈发让人晕头转向。要是被绑架到那种深宅大院里去的话,恐怕不易逃脱。

    客:有谁遭到绑架了么?

    主:哪里。没人被绑架,我只是这样感觉罢了。眼下在中国的谷崎润一郎没准正在写作题为《留园的秘密》之类的小说。不过未来云云姑且不问,倘要读《金瓶梅》、《红楼梦》的话,现在好像是值得一游的。

    客:寒山寺、虎丘、宝带桥————既然全都令人扫兴的话,苏州大抵不也就索然无味了么?

    主:那些地方当然都令人扫兴,可是苏州却并不索然无味。苏州好比威尼斯,至关紧要的是有水。对了,提到苏州之水,我当时曾在手册一角写下了这么一段文字,这可是《自然与人生》(79)式的名篇哟。

    有桥,不知其名。依石栏而望河水。日光,微风。水色似鸭头绿。两岸皆粉壁,水上倒影如绘。舟过桥下,先见涂赤之船首,次见竹编之船舱。橹声咿哑尤在耳,船尾已出桥下。有桂花一枝流来。春愁共水色齐深。

    暮归,策蹇。路常傍水畔。见夜泊之船,皆蔽蓬。月明,水霭,两岸粉壁倒影朦胧在水。时闻窗底人语,伴灯光赤辉。或又有石桥,人偶过桥上,弄胡琴三两声。仰视之,其人已无,唯见桥栏高拱耳。情景宛似《联芳楼记》(80)。不知阊阖门外宫河边,珠帘重重垂月,有如薛家妆楼否?

    春雨霏霏,两岸粉壁苔色鲜者非少。水上鹅浮者三四。桥畔柳条,殆及水面。以画喻之则套。实景见之殊不恶。有舟,徐来桥下。所载物则棺也。见舱中一老妪,以火点线香,供之棺前。

    客:嚯嚯,你这不是欣赏之至么?

    主:水路的确很美,在日本的话,不妨比作松江(81)。然而那粉壁的倒影投落在窄窄的河水之上,在松江却不易见到。但是说来惭愧,我终于没坐过画舫。然而我也只是欣赏其水乡景致罢了,倒并没有依恋之情。遗憾的是没见到什么美人。

    客:一个也没见到么?

    主:一个也没见到。根据村田君的说法,哪怕闭着眼睛乱抓,只要是苏州女子,肯定是个大美人。实际上,中国的艺伎全操苏州方言,也许诚如其所言。然而按照岛津氏的说法,苏州的艺伎全是打算掌握了苏州话后远征上海的后备军,再不就是去过上海因为不走红而还乡的落伍兵,因此没有上得了台面的。这话也有一番道理。

    客:因此才没有去看吗?

    主:哪里。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与其观赏艺伎的尊容,我当时宁肯多睡一个小时觉。要知道那时我骑驴子骑得屁股都磨破了。

    客:好窝囊的家伙。

    主:连我自己也不认为是勇夫。

    二十一 客栈与酒栈

    岛津氏外出后,我坐在椅子上,缓缓地吸了一根敷岛(82)。两张床、两把椅子、一张放着茶具的桌子,以及一个装有镜子的洗脸台————此外既无窗帘,亦无地毯,仅仅是在未经粉饰的墙壁上,锁着一扇涂了油漆的门。可是却并不比想象的更为不洁。大约是撒了灭蚤粉的缘故,幸而没有遭受到臭虫咬噬。由此观之,投宿中式客栈,远比固守在日本人经营的旅馆里担心小费的多寡,要聪明得多。我一边这么胡思乱想,一边举目望了望玻璃窗外。这个房间位于三楼,窗外的景致相当寥廓。然而映于眼帘的,却是斜晖残照中黑鸦鸦一片寂寞的瓦屋顶。记得钟斯曾经说过,最具日本风格的寂寞,就漂溢在从三越(83)楼顶俯瞰下去的瓦屋顶上。何以日本的画家诸君————

    我被某种声响惊了一跳,定睛看去,只见涂漆的门口,伫立着一成不变身穿青衣、个子矮小的老婆婆。老婆婆哧哧地笑着,向我说着什么。然而我这个哑巴旅行家自然是不解一词。我困惑之至,无奈只好盯住她的脸看。

    于是洞开的门外,闪过一片华美的色彩。娇丽的刘海,水晶耳环,最后是缎子似的淡紫衣裳————一位少女手中摆弄着绢巾,瞥也不瞥房间内一眼,静静地掠过走廊。于是老婆婆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面露得意的笑容。事情至此,无须等待岛津氏的翻译,老婆婆的来意也明若观火。我将双手搭在身材矮小的老婆婆肩上,猛地让她来了个向右转。

    “不要!”

    这时岛津氏来了。

    这天晚上,我和岛津氏一起,前往城外的酒栈。岛津氏是“饮老酒辄醉,爱老父酡颜”这首颇有自画像意味的俳句的作者,自然是个了不起的酒豪。可是我滴酒不沾,却居然在酒栈的角落里安坐了一个多小时,一来是岛津氏的德望之力,二来是缠绵于酒栈里的小说般的气氛之功。

    小酒馆前后总共去过两处,为便宜计姑且介绍其中一家。那是间左右为粉壁、天井高高的披厦。房间的后墙不知何故做成粗格子门状,所以尽管是夜间也可以看见街上人来人往。桌子椅子虽已油漆剥落,却像是涂的攒朱漆。我坐在桌前,啃着甘蔗,不时为岛津氏斟酒。

    我们的对面,脏兮兮的一桌二三个人在喝酒。他们背后,靠着白墙边,素陶酒瓮高高堆积,几乎可及天花板。好像说上等老酒都是用白色瓶子装的,而这家店门口的金字招牌上却大书着“京庄花雕”,那恐怕定是吹牛皮了。如此说来,卧在前厅的看家狗也不唯羸瘦得让人不快,而且生了一颗长满痂疮的脑袋。街上来来往往的驴铃声、仿佛是唱莲花落的胡琴声————在这喧闹声中,对面席上的酒客们不知何时开始划起拳来。

    这时一个面生粉刺的男人肩挂着肮脏的吊桶,走近我们的桌子。我向桶中觑了一眼,只见混混沌沌扔满了紫红色内脏似的东西。

    “这是什么?”

    “猪肚子和猪心,这可是下酒的好东西。”

    岛津摸出两枚铜钱。

    “来一个尝尝。少许有点咸。”

    我望着摊在碎报纸片上的二三只内脏,想起了远在东京医科大学(84)的解剖教室。倘是母夜叉孙二娘的酒店倒也罢了,时至今日居然在明亮如昼的灯光下贩卖这种酒肴,老大之国到底不同于凡响。我当然没去动它。(85)

    二十二 大运河

    我们正坐在从镇江驶往扬州的小汽轮的头等舱里。这么说似乎很奢华,而其实这艘船的头等舱与奴隶船的船舱也相差无几。君不见我们便落座在黢黑的盖板之上。而盖板之下,据我揣测一定就是船底。那么称之为头等舱的理由何在?因为总而言之这里总算有个舱室样子,而下等则在船顶上,即使想称之为舱也无舱可称。

    船外是著名的长江。长江水是赭红色的,便是中学生也知道。可是究竟红到何种程度,不泛舟江上看看,则无从想象。我在滞留上海期间,每看见黄浦江水,必然会想到黄疸。如今想来,那一定是因为多少羼杂了海水,才侥幸地仅仅染上黄疸便得以过关。然而长江水的颜色,却远远要比黄浦江红。如若要寻觅相似的颜色,则与铁器的赤锈一般无二。波浪起伏之间,紫烟蒸腾,浩浩荡荡,一望无涯。尤其今天是阴天,这颜色益发显得郁悒。江上除了无数的中式帆船外,还有一艘英国旗翻飞的双桅汽船,正一心一意地斗着浊浪。固然,也许毋庸去斗也可以航行,但其缓慢地溯江而行的模样,总给人以格斗的感觉。我向长江致敬了约莫五分钟,躺在冷冰冰的板上,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我们昨晚十二点钟左右从苏州车站乘上火车,抵达镇江时正值黎明时分。步出车站一看,连黄包车夫都还没聚齐。唯有阴沉沉的柳树上空,盘旋着数羽乌鸦。我们姑且前往车站前的茶馆用早餐,而店家也才刚刚起床,说是无法马上做出面条来。于是岛津氏要茶馆主人将什么东西拿出来。既然是现成的东西,看来不会是什么上等的食品。果然实际上吃了一看,既不像烤麸片又不像豆腐皮,总之是让人不想再吃第二次、颇为暧昧的东西。————在品尝了这番艰辛之后好容易才乘上船,因此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感到困意袭来,原也并不奇怪。

    迷迷糊糊地眯盹了一会儿,举目向外边望去,不知何时汽轮已经驶过了瓜州,芳草青青的堤岸摇晃不定,近在眼前。这里已经不是长江,而是由隋炀帝开凿、全长二千五百英里、世界第一的大运河。然而从船上望去,倒也并不特别雄伟。淡淡的阳光洒落在大堤上,野菜的绿色若有若无,农夫的身影时隐时现,就像从驶往铫子(86)的汽轮窗口眺望葛饰(87)平原一般,甚至让人觉得平淡无奇。我再度衔起香烟,为了将来不得不作的游记,准备拼凑些怀古诗情。然而着手一试,却不似想象的那般容易成功。首先我所构思的,导游书悉数将其破坏无余。今试举数例,余者大体类此。

    我:啊!据说炀帝让人在这长堤上种植万株杨柳,每十里建造一亭。堤犹是旧堤,而炀帝今又何在?

    导游书:堤已非旧堤。尔来五代以降,元、明、清皆定都北京,因需要从江南漕运粮食,曾数度修理运河。望着这长堤草色,追怀炀帝往事,不啻伫立在银座尾张町(88),追忆太田道灌(89)!

    我:河水今天依旧如同往昔一般,悠悠然贯通南北。可隋王朝却有如春梦,忽地土崩瓦解了。

    导游书:河水并没有贯通南北。在山东省临清州,河底早就化作了良田,舟楫往来也只到此为止。

    我:啊,往昔哟,美丽的往昔哟。纵然隋朝已亡,但携着如云的丽姬,泛舟这运河之上,我风流天子的荣华,却好似壮丽的彩虹,横越历史的天空。

    导游书:炀帝并非耽于佚乐。那是大业七年,炀帝准备征伐高丽,为了不暴露意图,表面上有意装作悠闲自在的模样。这条运河也不妨看作为了应付风云突变时漕运粮食的需要而特意开凿的。你没把《迷楼记》(90)、《开河记》(91)之类与正史混为一体吧?那种稗官野史不足为信。尤其是《炀帝艳史》,更是拙劣之至的小说。

    我抽完了烟,同时也放弃了制造诗情的念头。大堤上春风荡漾,一头驴子背上载着个孩童,朝着和汽轮相同的方向走去。

    二十三 古扬州(上)

    扬州城的特点,首先在于其破败不堪。两层以上的建筑几乎见不到。而平房,但凡映入眼帘的,也都显得贫贱粗陋。街道上,路石凹凸不平,到处积满了泥水。在见识过苏州、江州(92)的人眼中看来,说感到悲哀也不为夸张。我坐在沾满泥泞的人力车上,穿过这些街道,到达盐务署门前时,不禁暗想,败落如此,纵然“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也定会索然寡味。

    盐务署前,和石狮一起,哨兵端端正正地站着岗。我们表明来意后,沿着长长的石径,走向里面官衙高大的正门。然后在仆隶的引导下,来到铺着草席的客厅。客厅外院子里,立着梧桐之类。透过树梢,看得见细雨迷蒙的天空。官衙内阒然无声,不知道人在何处。现在依然如是的话,果然欧阳修、苏东坡等昔日的文人墨客当然可以在赏玩本职的酒诗生涯之余,闲暇时处理处理官事。

    稍事等待后,一个看老不老、似少不少、身穿西服的官员走了进来。这便是扬州唯一的日本人、盐务官高洲太吉氏。我们从上海的小岛氏处领得一封致高洲氏的介绍信,否则生性懦弱的我说不定也不会想到来扬州。而即使来了扬州,倘不认识高洲氏的话,说不定也不会游得称心。我知道这么做十分失礼,但在此仍想表示一下对小岛梶郎氏的谢意。读过《上海游记》的诸位君子也许还记得,小岛氏便是那位为了小院里樱花开放而得意非凡、瘦骨嶙峋的绅士。————高洲氏将我们请到大桌对面,快活地聊了起来。据他自己说,外国人在扬州做官,前有马可·波罗,后有高洲氏而已矣。听了此话,我对他大生尊敬之心,不过如今思之,倒也不无吃亏的感觉。今年今月今日今时,涉足扬州盐务署的人,也不过一步之先有岛津四十起,一步之后有我而已矣。

    我们叨扰了一顿面条后,与高洲氏一道走出盐务署大门,去游览扬州市容,于是两三个哨兵一齐向我们举枪致敬。蒙蒙细雨已经停歇,但街道依然一片泥泞。我走在这泥泞之中,一想到又要去凭吊古迹,不由得心中怵然。可是问了问高洲氏,答曰去看画舫。一闻此言,我立时萌生了扬州虽广,我却要遍游全城、寸土不遗的心愿。

    在高洲氏府第小憩片刻,乘上系在门前河岸、上有屋顶的画舫,是又过了不足三十分钟之后。画舫由一邋遢的船夫掌篙,迅即撑进了河道。河面既窄、水色也莫名地发黑。直言不讳地说,与其称之为河,未若称之为污水沟。这黑水之上,游着家鸭与家鹅。两岸或则是污秽的粉壁,或则是贫瘠的油菜田,不时还可见堤岸崩毁,化作了杂木丛生、岑寂的原野。可是无论何处,均毫无名高千古的杜牧诗句“青山隐隐水迢迢”所吟咏的韵致。尤其是忽而出现一座石桥,忽而又见一位半老徐娘走下水边洗濯泥鞋,令我的诗兴吟怀伤痕累累。不过这还算好的。最令我辟易的,还是这大污水沟的臭气。我嗅着这臭气,端坐于舟中,便疑神疑鬼地觉得肋膜一带隐隐作痛起来。然而高洲、岛津两先生却仿佛泛舟于香料之川一般,神色坦然地交谈着。据我所信,日本人在中国住久了,首先嗅觉似乎便会变得麻木。

    二十四 古扬州(中)

    沿着这条水路撑到尽头,有一座穿越城壁的水门。水门有专人守护,但有船来,便随时开门。穿过水门,前面的河道陡然变得开阔起来。画舫的左侧,扬州城高高的城墙绵亘不绝。这城墙上瓦片之间,茑萝缠绕,灌木生长,与杭州、苏州一致无二。河水与城墙交界处堆积的沙洲,土色一直延伸到芦苇丛对面。画舫的右面是一片竹林,竹林中可见一户农家。农家的墙壁上贴满了糕团似的东西。不,此刻这户农家门前,就有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男子,正在频频制造着糕团。原来这是将牛粪做成饼状晒干,冬天作燃料用。

    然而穿出水门后,河水不像刚才那么臭了,景色也随着画舫不断前行而渐增美色,尤其是竹林之后有间古色古香的茶馆。一问这一带的地名,原来叫作绿杨村,甚为风雅。亲耳听到这名字以后,再遥看茶馆里围桌而坐、眺望着运河的茶客,便觉得仿佛人人都不愧为绿杨村里的居民,面具泰平之相。

    少间,我们的画舫前方,出现了另一艘画舫。坐在这画舫上的全为女性。而且掌篙的那位,梳着同日本女孩一样的辫子,插着红色的玫瑰花。我心想,再过五分钟即可追越她们的坐船,到时可要瞥一眼这些扬州美人。可谁知,在城墙尽处,水路也一分为二,她们的画舫向右弯去,而我们的画舫则朝着相反的方向,冷漠地将船首掉转开来。纵眼望去,她们的船从两岸静静相对的芦苇中摇过,后面留下白晃晃的水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我突然感到杜牧的诗并不一定是夸张。仿佛扬州的风物之中,有着甚至能将我也感化为诗人的、某种快意的烦恼。

    画舫由船夫撑篙操纵,排开河面的水草,从高大的石拱桥下穿过。拱券的石块上,记不得是用粉笔还是油漆,总之是白字排列成行,大书着排日的宣言。从这桥下穿出去,画舫按照高洲氏的命令,斜向右岸摇去。那里一片柳树直迫水际,低垂着枝条。

    “刚才那座桥吗?那是大虹桥。这堤岸叫作春柳堤。”

    高洲氏一边喝令停船,一边这样告诉我。

    登上那春柳堤一望,只见隔着道路,麦田对面是草色氤氲的小山。而那小山上,像鼹鼠刨出的土堆似的,排列着小小的土馒头。有墓如此,亦殊不恶。我觉得扬州地底下,连死人仿佛也在微笑。我在柳荫下朝着徐家花园方向信步走去,口中背诵着记忆依稀的缪塞(93)————不过究竟是否为缪塞,颇有点靠不住。我只是信口念诵着柳、墓、水、恋、草之类应景随兴的词语,便总觉得颇类缪塞的诗。

    游览了徐家花园之后,我们又乘上画舫,依旧溯河而上。于是河流前方、久负盛誉的五亭桥渐展芳颜。五亭桥,一名莲花桥,也是座拱形石桥,桥中央一座,左右各两座,合计造有五座亭子,是一架甚为奢华的桥。亭柱、栏杆皆涂成幽寂的朱红色,虽奢华,却不浓艳。只觉得桥基石头的颜色,不妨再带点古味。可是大体的感觉,是极尽中国式的风雅,几乎到了与蔓延于四周的柳树、芦苇多少有点不尽谐调的地步。看到这座桥的娇姿在幽蓝的天空烘托下,展现在柳林之中时,我不禁面露微笑。西湖、虎丘、宝带桥————这些固然不能说恶,然而使我沉浸于幸福之中的,至少自上海以来,便首推扬州了。

    二十五 古扬州(下)

    “————五亭桥畔有座喇嘛塔。据说此寺叫作法海寺,涂成土红色的正殿自不待言,连喇嘛塔也荒废至极。然而疏落的竹林上空,高大的辣薤形塔身巍然耸立,不乏壮观感。我们在寺内溜达一圈后,再度乘上画舫。

    “河两岸一成不变,寂寥的芦苇茁壮茂密,间或长着柳树和槐树。法海寺对岸好像是乾隆帝的钓鱼台。在这水乡风景中,有一座古亭。水路穷处,是平山堂坐落其上的蜀岗。便是从画舫上遥遥望去,松林、麦地和红土山崖错落有致的蜀岗,也显得颇富画趣。岗上春云静静地浮动,不时展露出蓝天————或许这种微妙的光线变化,也助了一臂之力。

    “然而弃舟登岸后,见蜀岗————至少据称系欧阳修兴建的平山堂一带,是甚为闲雅的去处。堂在法海寺境内,与大雄宝殿并立。跨进凉飕飕散发着尘埃气息、幽暗的堂内,我不知为何竟自感到庆幸。我辨读匾额、楹联,观赏栏外景致,在堂中徘徊少时。堂主人欧阳修自不待言,曾来此一游的乾隆帝也一定和我现在一样,赏玩过这份悠悠自适的闲性逸致吧。在此意义上,我固凡俗,却也与古人默会神交了一番。堂前亭亭玉立着两棵白干松树,高凌于檐瓦之上。我仰视着这白松,想起了郑苏戡先生的阳台外边,也栽有这种树。为松树梢头所遮蔽的空中,杜鹃不绝地鸣啼飞过。……”

    我信写了一半,“啊”了一声,向高洲氏颔首致意。高洲氏其时正端了一碗草决明,劝我饮用。————我们参观完名胜后,返回了高洲氏的府第。这府第面对一个宽敞的院子,说得好听些像中国的茅庐,说得不好听近乎破草房,是一幢草顶建筑。可是花草繁多的院子远非破草房之类所能联想。尤其此刻暮色苍茫,千日莲和雏菊隐隐约约,让人萌生近似明星派和歌(94)的心情。————我瞩眺着窗外的院落,将尚未写完的信抛在一边,缓缓地啜着滚烫的草决明。

    “只要喝这个就可以祛病延年呐。我是咖啡红茶一律不喝,早上晚上光喝这个。”

    高洲氏面前也放了只茶碗,鼓吹着草决明的功效。按所谓草决明,是用决明子的籽实煎制而成,加入牛奶和砂糖后,作为饮料殊为不恶。

    “就是何首乌一类吗?”

    岛津氏喝了一口,拭去沾在唇髭上的点滴。

    “何首乌那玩意儿是淫药呀,草决明可完全不同。”

    我不理会他们的谈话,重新写起信来。

    “————我们预定今夜在高洲氏家中借宿一晚之后,返回镇江。可能在镇江与岛津氏分手。我在苏州时曾和岛津氏大吵过一场,可是此刻却在后悔何以竟会同这般好汉吵架。关于此点敬请放心。

    “好像坊间风传,高洲氏是年俸好几万元的大官。这间屋子里就放着紫檀卧床,陈设着各色古董,比宾馆远为豪华。不过由于卧榻不够,我只得安于在长沙发上与岛津氏同衾的命运。听说还得头和脚为伴,枕头分置两头,不知道我的头何时会被岛津氏的脚踢飞。岛津氏的双脚曾踏破赤县山河,我知道它们是何等厉害。想到这双脚要在我的枕边横躺整整一夜,的确不是件令人快慰的事。我像古时候袈裟御前决心痛挨盛远的拳脚(95),安静地独自就寝一般,今晚预先……”

    我急忙将信藏起。

    “信写得很长嘛。”

    岛津氏仿佛心绪不宁似的,在屋内踱来踱去,扫了我的信一眼。没准岛津氏自己内心也忐忑不安,担心会被我踢飞脑袋。

    二十六 金山寺

    “对联的文字也变了嘛。你看看,那里贴的是‘独立大道,共和万岁’。”

    “果不其然,这一副也是新的,写着‘文明世界,安乐人家’。”

    我们坐在人力车上上下颠簸,一面交谈着。狭窄的街道两旁店肆鳞比,小吃店、小客栈,个个显得脏兮兮的。门口贴着红纸门联,读来大抵便像刚才的对话中提及的,写着新时代的对子。我们此刻所走过的,不是吴中门户镇江,而是“西历一八六一年根据《天津条约》被迫开放港口”的、民国十年的镇江。

    “看见那个穿大红衣服的小孩子了吗?”

    “啊,看见了。一个胖胖的妇人抱着。”

    “对对对。那是生了天花。”

    我突然想起来,这四五年已经不再种牛痘了。

    交谈之间,我们的人力车抵达了镇江火车站前。可一查时刻表,开往南京的火车离上车还有一个多小时的余裕。既然还有余裕,就没有道理不去那座山上佛塔遥遥在望的金山寺看看。我们商议一定,立刻又做上了人力车的上客。但说是立刻,其实一如既往,为了讨价还价,照例又花去了十来分钟。

    车子最初经过的,是滚地龙连绵成片、颇为原始的贫民窟。那滚地龙屋顶铺的全是稻秸,几乎看不到涂了泥的墙壁,多系蒙上芦席或苇箔做成。男男女女踥蹀往来,人人面色凄楚。我望着草棚后挺拔的芦苇,竟至疑心可能再次染上天花。

    “怎么样,那条狗?”

    “一根毛也不长的狗委实少见,看上去挺吓人的。”

    “像那样的,全是梅毒啊。听说是被苦力之辈传染上的。”

    车子其次经过的地方,有河流,有木材店————总之像个木材堆积场。这里家家屋檐下贴着红纸片,上面排列着“姜太公在此”的字样。这一定是和“为朝御宿”(96)一样的咒文。渡河到对岸,穿过凄凉的街道,只见红墙环绕,寺门挺立。门前,一个乞丐端坐在松树底下,不知何故在做深呼吸。说不定那是为了乞哀告怜而故意做出痛苦的表情。

    金山寺当然就是这座古庙。我们弃车步行,在寺内巡游了一圈。可是无奈还得赶火车,无心悠闲地仔细观览。此寺倚山而建(据说从前这里是个岛屿),层层大殿一层高过一层。沿着其间的石阶上上下下,极目望去,粗略的感受,自然就像未来派的绘画,莫名地错综复杂。而当时的印象,这段记在手册上的无疑就是,姑将它抄写下来,大体便是这种格调。

    粉壁。红柱。粉壁。干燥的路石。宽阔的路石。忽而又是红柱。粉壁。横梁上的匾额。梁上的金色、红色、黑色。大鼎。僧头。头上的六个灸痕。长江的波涛。泛着赭色泡沫的波涛。无边无际起伏不定的波涛。塔顶。雕甍上的草。塔顶雕甍划破天空。嵌在墙壁上的石刻。金山寺图。查士票(97)的诗。翩翩飞来的燕子。粉壁与石栏。苏东坡木像。雕甍的黑色、柱子的红色、墙壁的白色。岛津氏窥视着照相机。宽阔的路石。帘。突如其来的钟声。落在路石上的葱的色彩。……

    似乎仅仅这么写来,读者恐怕会莫名其妙。然而如若不算作读者已经明白领悟,则非得重新写来,自寻麻烦。麻烦之类,倘是平常自然是在所不辞。可是我眼下人在名古屋,加之旅伴菊池宽发了烧,正在病床上呻吟。务请诸位高抬贵手,姑且算作已然明了。写完了这一回,我还得赶赴菊池的病房探病。

    二十七 南京(上)

    抵达南京的当天午后,我匆匆忙忙地和一位叫作什么来着的中国人,为了一览市容,照例又做上了人力车的上客。斜晖流金的街头,屋宇鳞比中夹杂着洋房,房屋后面可见麦田和蚕豆地,还有白鹅戏水的池塘。而且相对而言较为宽阔的街道上,行人疏疏落落。向导游的中国人一打听,说是南京城内五分之三化作了农田或荒地。我望着路旁的柳树、圮毁在即的土墙、成群飞舞的燕子,沉浸于怀古之情,同时也想到倘若买下这么一块空地,没准便能做上了暴发户。

    “要是有人趁现在买下来多好。浦口(南京对岸的城镇)发展起来的话,地价肯定会暴涨。”

    “那不成的。中国人都不考虑明天的事,不会有人去买地的。”

    “那你就一个人考虑好了。”

    “我也不考虑。首先不可能考虑。不是被烧掉房子,就是被砍掉脑袋,明天的事没人搞得懂。这点和日本不同。反正现在的中国人不去关心孩子的未来,而是沉湎于美酒和女人。”

    交谈之间,街道上开始出现了服饰店、书店之类热闹的店肆。我在爬灵岩山的归途几度迷路,结果终于日暮途穷,又是连驴带人冲进水田,又是被雨水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受了不少磨难。作为其纪念,小羊皮鞋上开了两三个大洞。幸而看到一家鞋店,我痛感有买鞋的必要,赶紧下令将车子停到这家鞋店的橱窗前。

    走进店内一看,铺面比想象的要大,而鞋匠却只有两人,孜孜矻矻地在做鞋。四周的大玻璃橱里,陈列着西洋式的鞋子,当然也有各式中国鞋。黑鞋、桃红色的鞋、淡蓝色的鞋————中式鞋全是缎面,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男鞋女鞋,排列在夕晖之中,也并非不给人以莫名的美感;加之站在账台边的店主人又是个肤色白皙、面色温柔,因而益发令人心悸的、单目斜视的男子:我一面感受到某种罗曼蒂克,一面开始物色现成的鞋子。也许这家店里,货架的某处,会有用人皮缝制的纤巧的女鞋亦未可知。————心底多少存有这种念头。不过我买的鞋子却一点也不罗曼蒂克,是双正价六元的高腰靴子。颜色是————后来我足登这双鞋子邂逅村田乌江君,曾遭到了他的残酷批评:“好怪的颜色呀,简直像穿着皮色在走路嘛。”实际也的确如此,像黄不黄,像黑不黑,是一种奇妙的红色。

    穿上新鞋子后,又乘车奔通往贡院的道路而去。贡院是从前的文官考场,据说面积约三万坪(98),总共二万零六百间,规模之大,令人咋舌。匆匆一过的观感是,和长排平房无大差别。可是,在夕阳西沉的空中巍然耸立、唯有粉壁微微泛白的明远楼下,无数的飞甍连绵栉比,这景色岂只令人觉得铺张,更显得无比荒凉。我望着这屋顶,陡然感到普天之下的考试制度统统无聊之至。同时也想为普天之下的落第书生奉献上满腔的同情。诸君之所以考试落第,并非因为诸君无能,仅仅是因为不幸的偶然。古来中国的小说家为了化这偶然为必然,以诸处贡院为舞台,创作出了因果报应的鬼怪故事。可是那不足为信。非也,这些故事毋宁是证据,证明他们也明白无误地知晓,在考试的及落上,偶然是何等地横行无阻。尽管诸君名落孙山,但诸君的能力却不容置疑。因为一旦怀有疑虑,则诸君不唯葬送了自己,而且还将陷诸君的前辈、诸考官们为精神杀人犯。君不见如我之辈,纵然考分不及格,可对于我自身的能力,却不曾夹杂丝毫的疑念。因此当时的考官诸公与我交往时,也并不感到良心的呵责……

    “贡院本来还更加大的。”

    导游的声音猝然惊醒了我的胡思乱想。他回首看着我,手指着蝙蝠点点飞舞其上、悲凉的瓦屋顶。

    “这儿一度曾经用作选举议员的会场,从去年开始被大举拆毁了。”

    我们的车子在交谈之间,向闻名内外的秦淮河驰去。

    二十八 南京(中)

    我坐在宾馆的西式房间里,口衔着带焦煳味的雪茄,记录着昨天匆匆一游的秦淮景色。此处是日本人经营的旅舍,室内一隅戳着的色彩浓艳的涂漆屏风,令我苦痛不已;加之劣质白脱油烤制的面包,从刚才起就憋在我的胃囊口上:我多少感到了乡愁,同时拼命走笔疾书。

    “过秦淮河夫子庙。时既已薄暮,门锁,不令人入。门前见一老说书人,为多位闲人所围,在讲《三国志》。掌中扇子,舌头谐谑,仿佛如日本街头说书者。

    “自桥上眺望,秦淮乃平凡之污水沟也。河幅宽略似本所竖川(99)。两岸人家栉比,云皆酒楼、妓馆也。人家上空见新树梢。无人画舫三四,系泊暮霭中。古人云:‘烟笼寒水月笼沙。’此般风景已不可见。今之秦淮,可曰乃俗臭纷纷之柳桥(100)也。

    “于水畔饭馆吃晚饭。云乃一流酒楼也,然室内不甚绮丽。柱雕菊花,涂以漆。地板西瓜子散落。水墨四君子轴笔法拙劣。毕竟今日中国之菜馆,仅可满足味觉之享受,余者未可与之谋也。八宝饭佳。所费计入小账,二人共三元二角。用膳际,邻室闻胡琴声,歌声随之继起。昔日一曲《后庭花》愁杀诗人,然东瀛游子无多恨也。口噙青黑色鸡卵(101)大嚼,与醺醺微醉之导游议明朝日程多时。

    “步出饭馆,夜色已深。家家电灯。光照妓女之人力车,宛然如行代地(102)河岸。然不见一姝丽。我疑《秦淮画舫录》中之佳丽,不夸张者有几人哉。若夫《桃花扇》香君之辈,岂独秦淮妓家,遍历四百余州,恐亦无一人焉。……”

    我猛地抬起头来。只见报社的五味君(103)身穿中式服装,伫立桌前,看上去似颇暖和的黑马褂儿上外罩蓝色大褂儿,评之为威风凛凛也不算夸张。我在寒暄之前,先对其中式服装表示了敬意。(后来我的中式服装让北京的日本人诸君大为恼火,的确是这位五味君的坏影响。)

    “今天我来领路。咱们上明孝陵和莫愁湖去。”

    “是吗,那就赶快走吧。”

    我与其说想游览名胜,不如说想早点消化掉胃里的面包,赶紧穿上了外套。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两人走在通向钟山明孝陵的堂皇雄伟的石桥上。孝陵由于长毛贼(104)之乱,殿堂楼阁大抵都被烧毁,纵望四方,满目唯见荒草。这离离荒草中,矗立着高大的石像,残存着宫门基石。毕竟不同于奈良郊外的绿芜,不是追怀身佩银剑的少年公子的那种寂寥。便是眼前这座石桥,石缝里也处处开满了蓟花,无须加工,便是怀古的诗境。我忍住不适欲呕的感觉,仰望钟山松柏,苦心冥想着前人的一首“六朝金粉”云云的诗。

    陵墓本身————不知确否如此,总之巍然耸立的,是高得出奇的石壁。石壁正中,是一个似乎连汽车也可以畅通无阻地斜向上方的隧道。连这隧道的高度,也只占了墙高的四分之一。我伫立在隧道前,举目仰视着浅黑色石壁上方晚春时节高远的蓝天,仿佛觉得自己的身体小得好似一只小鸟。随后往那儿石径上杂草丛里,吐了几口酸水。

    穿过隧道,沿着石阶向上,终于登上了陵墓的最高处。那里既无屋顶也无柱子,只剩下一圈红墙。四周草木葳蕤,墙上满是涂鸦痕迹————照例是满目荒凉。然而站在陵上骋目四望,只见纷纷群燕飞舞,方才经过的那座石桥自不待言,正殿、郭门、淡白色的陵道————阳光普照下,苍莽河山,遥遥向远方伸展开去。五味君仿佛睿山(105)的平将门(106)一般,悠悠然迎着春风,俯瞰着点点从眼底下走过的几个男女。

    “你瞧,今天西门外有高跷队表演,好像看客很多。”

    然而头戴鸭舌帽的纯友(107),因为口中满含着酸水,连动问一声高跷队是怎么回事的力气也没有。

    二十九 南京(下)

    回到宾馆后,我径直爬上床去。胃照样疼痛不止,好像还有点发烧。我竟觉得仿佛自己会躺在这张床上,空怀旷世的大志,一命呜呼。我向前来送茶的束发的女茶房打听有没有按摩的。她说没有纯粹按摩的,但是有兼做按摩的剃头匠。我说剃头的也好,开澡堂的也行,赶快把他叫来。

    女茶房慌忙退下后,我掏出和久米正雄配对买的镍壳表来一看,两点刚超过几分钟。今天只游了孝陵,没去莫愁湖就打道回来了。在西湖吊过苏小小,在虎丘吊过真娘,因此也想去凭吊一下三大美妓之一的莫愁。但是落得眼下这种地步,便身不由己了。今天同五味君去秦淮的菜馆吃午饭时,我正想喝鲍鱼汤,突然一阵剧烈的胸闷袭来,难受得连话也说不出。说不定与胃病同时,肋膜炎也再度发作了亦未可知。想到此,我益发疑心自己五六分钟之内便会命归黄泉呜呼哀哉。

    少顷,忽然有人说话,我抬起埋在床上的脸,只见一个中国彪形大汉站在床前。我受到轻微的冲击。当真在那涂漆屏风前突然发现这么一个半截塔,任谁都不会感到心情舒畅。而且他一看见我,立即悠悠然动手卷起中式衣服的袖子来。

    “你要干什么?”

    尽管遭我高声怒斥,他却丝毫不动声色,接着只回答了一个词:

    “按摩!”

    我不禁苦笑,对他做了个“来吧”的手势。可是这位兼做剃头匠的按摩师傅,既不揉捏也不敲叩,仅仅是从颈部向背部,按部就班一味地拧着肌肉,然而却绝不可小觑。我感觉到全身的酸痛渐渐舒缓,信口开河地连声称赞:“好!好!”

    然后睡了两个小时左右午觉,元气大大恢复。五点钟约好了同五味君和多贺中尉————多贺氏是我少时爱读的《家庭军事谈》的作者。我用的仍是他当年的署名、最令我感到亲切的多贺中尉这一名字,而其现用名我却至今也不得而知。这位当年的多贺中尉约定请我吃饭。于是我又是刮胡子,又是穿黑色西服,五点之前整装完毕。

    那天晚上我和多贺中尉一面啃着海带和鱼干,一面谈论《家庭军事谈》。这海带、鱼干是根据所谓抵抗疗法(108)而编排出来的、阴险毒辣的菜谱的一部分。中尉一见之下,极具武人气度,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然而谈吐却也不拙笨。我同中尉聊聊桂月先生(109)的闲语,同另一位年轻的陪客谈谈江南风光,暂时忘却了病体。尤其是这位陪客,连吃干栗子时,也表现得甚为优雅,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我们用毕晚餐,坐在客厅里又交谈了一会儿。这里陈设着中国的出土文物,描绘着鲜红山峦的俗子村夫的画,还有仿佛是古董的东西。我已被那架涂漆屏风折磨了半晌,因此漫然坐在这客厅内的安乐椅上,感到由衷的愉快。加之中尉幸而似乎还并不独具只眼,足以就唐三彩之类大展辩才。

    未几,话题转到了疾病上来。

    “在南京,怕的就是生病。自来在南京生了病,要不赶快回日本,没有一个人保得住性命。”

    多贺中尉喷着酒气,既像是不经戏谈,又像是一本正经,下了一个甚不可靠的结论。“没有一个人保得住性命。”听到此话,我陡然再次疑神疑鬼起来,担心自己会一命归西。同时下定了决心,明天栖霞寺也不看了,莫愁湖也不看了,坐上头班火车径直赶回上海去……

    翌日赶回上海的我,在细雨迷蒙的后日早晨,坐在里见医院的诊察室里,接受叩诊与听诊。一番诊察结束后,里见大夫一面洗手,一面对我露出笑颜。

    “哪儿都没问题,大概是神经作用吧。”

    “但是我还得从汉口赶到北京去……”

    “这种旅行是不要紧的。”

    我总之很高兴。但高兴之中却也夹杂了失望,专程赶回上海,结果却徒劳往返。里见大夫是位优秀的医生,但令人遗憾他不是优秀的心理学家。倘若我是医生,哪怕是无病无灾,也一定会作出如下诊断:

    “右肺有轻微炎症。建议当即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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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1)本乡台、蓝染桥,皆东京地名。

    (2)本乡台、蓝染桥,皆东京地名。

    (3)疑为前门牌香烟。

    (4)户山原,东京新宿区地名,今早稻田大学文学部附近。

    (5)动坂、田端,皆东京地名。

    (6)动坂、田端,皆东京地名。

    (7)指大阪每日新闻社。

    (8)约翰牛(John Bull),指英国人之典型。

    (9)山姆大叔(Uncle Sam),指美国人之典型。

    (10)呷(Jap),对日本人的蔑称。

    (11)当时一等车为白色车票,三等车为红色车票。

    (12)雄狮牙粉、仁丹都是日本商品。

    (13)麻雀岗为今莫斯科大学所在地,当年拿破仑就是站在这里俯观莫斯科城大火的。

    (14)朱迪·戈蒂埃(Judith Gautier,1845——1917),法国作家。著名文人泰奥菲尔·戈蒂埃(Théophile Gautier,1811——1872)的女儿。曾跟一位叫Tin-tun Ling的中国人学过汉语。译过李白、杜甫诗,但芥川认为其译诗“八成是创作”。

    (15)月岛,东京地名,在中央区,西临东京湾,从前是名副其实的赏月的去处。

    (16)町,日本的长度单位,一町约合一百零九米。

    (17)日里,日本长度单位,一日里为三十六町,约合三千九百米。

    (18)俳谐,即俳句,日本传统诗体之一。十七音节,三顿,即五、七、五。据称系世界上最短的诗体。

    (19)偕乐园,当时东京日本桥的一家中餐馆,多文人出入,店主沼源之助是芥川中学时的前辈。

    (20)即下文提到的谷崎润一郎。

    (21)bloody,very的俗语,原有“血淋淋的”之意。

    (22)出身水户、被剥夺藩籍的武士(即“浪士”)是江户末期“尊王攘夷”运动的中心。

    (23)杨维祯(1296——1370),字廉夫、铁崖、号铁笛。元诗人,绍兴人。

    (24)池田桃川(1889——1935),汉学家。

    (25)彭玉麟(1816——1890),字雪琴,清末湘军将领,衡阳人。

    (26)本乡曙町,东京地名。

    (27)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称紫阳,宋代大儒。

    (28)何绍基(1799——1873),字子贞,号东洲,晚号蝯叟。清诗人,书家。有《东洲草堂诗钞》等。

    (29)孙君泽,号子潇,元代画家。

    (30)1796——1850年间。其时著名诗人龚自珍、舒位等人创“新体”,为时所称。

    (31)恽格(1633——1690),字寿平,号南田、白云外史。江苏人,清初画家,诗书画俱长,尤擅没骨花鸟。清六家之一。

    (32)《西湖佳话》,十六卷,古吴墨浪子辑,成书年代不详,传入日本较早。

    (33)指油条。

    (34)原文用繁体字“塊”,恐为“鬼”之讹。

    (35)宗方小太郎(1864——1923),曾参加中日甲午战争,后在上海设东方通讯社,并参与同文书院的创建。

    (36)井伊直弼(1815——1860),江户末期大老(最高行政官),因将军继承人问题与水户藩对立,并未获敕许即与外国缔约,镇压反对派,后遭暗杀。

    (37)乃木希典(1849——1912),帝国主义军人,日俄战争的“英雄”,明治天皇驾崩时与夫人自杀殉死。

    (38)《将军》发表于《改造》1922年1月号,因明显地讽刺了乃木希典,招致当局不快。

    (39)景星杓(1652——1720),字亭北,清代学者。

    (40)武林磐雄(1880——1962),又名盛一,号无想庵,小说家。

    (41)押川方存(1876——1914),号春浪,以“军事爱国冒险未来小说”出名。

    (42)旅顺海战,指日俄战争期间,日本联合舰队与俄国旅顺舰队之间的海战。

    (43)小宫丰隆(1884——1966),作家,芥川的前辈友人。

    (44)南部修太郎(1892——1936),小说家。与芥川有师徒之谊。

    (45)花邸,东京浅草的游乐场,今犹存。

    (46)指当时浅草的凌云阁,十二层,砖造。

    (47)箱根,在神奈川县,为风景胜地。

    (48)丰岛与志雄(1890——1955),小说家,曾与芥川一起创刊同人杂志。

    (49)当时东京市内染井(地名)设池养鱼,专供客人垂钓。

    (50)xiao穴隆一(1891——1964),油画家,芥川密友。

    (51)王翚(1632——1717),字石谷,号耕烟散人、乌目山人等,清初画家,擅山水。

    (52)《圆机活法》,类书,二十四卷。明王世贞校订。分天文、时令、节序、地理等四十四门,载古典、故事、熟语、成句等,供作诗者参考。

    (53)高野山,和歌山县内的古寺,真言宗总本山,据说由弘法大师(空海)开山。

    (54)小杉未醒(1881——1964),号放庵,油画家。

    (55)佐佐木茂索(1894——1964),小说家、记者,曾师事芥川。

    (56)乌巢禅师(741——824),唐代禅宗高僧,追谥圆修禅师。

    (57)编者注:中国伊斯兰教部分清真寺的别称,此处指杭州凤凰寺,是我国东南沿海四大清真古寺之一,始建于唐代。

    (58)仲见世,浅草观音堂前的街道,甚窄,两边为各类小商店。

    (59)心斋桥路,大阪的商业街,很繁华。

    (60)岛田数雄(1866——1928),号太堂,时为《上海日报》主笔。

    (61)皮埃尔·洛蒂(Pierre Loti,1850——1923),法国小说家。曾作为海军军官周游世界,作品富于异国情调,有以日本为题材的《菊子夫人》等。

    (62)曲亭马琴(1767——1848),江户后期小说家,《南总里见八犬传》为其代表作。

    (63)《神稻水浒传》,江户末期的连环画名作,岳高定高画。

    (64)《本朝水浒传》,建部绫足作,1773年出版。

    (65)恺撒·博尔吉亚(Cesare Borgia,1475——1507),意大利政治家。为了统一意大利,不辞采取任何手段,被视为玩弄权术的政客典型。

    (66)明治七年,即1874年。

    (67)今关寿麿(1882——1970),汉学家。长年住在北京,曾任斋藤实的幕僚,重光葵的对华问题顾问。

    (68)戈雅(Francisco José de Goya y Lucientes,1746——1828),西班牙画家。

    (69)蝙蝠阿安,世话狂言《与话情浮名横栉》的主人公,因背上刺一大蝙蝠而得名。

    (70)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杂志《层云》创刊,提倡无季题、自由律的新倾向俳句,被称作层云派。

    (71)指谷崎润一郎。他曾于1918年来华旅行,回国后写了《苏州纪行》、《上海交游记》等游记。(编者注:收入本丛书《秦淮之夜》一册。)

    (72)《吴越军谈》系描绘中国春秋时代吴越兴亡的小说,十八卷,大阪人清池以立作,成书于元禄年间(1688——1704)。

    (73)谐吴音:“问问看。”

    (74)日语中“问”发音同“门”,吴语亦然。

    (75)尼禄(Nero Claudius Caesar,37——68),罗马皇帝。公元64年的罗马大火据说是他为了寻求诗意(一说是为了制造镇压基督教的借口)而纵人放火的。

    (76)不忍池,位于东京上野。

    (77)疑或为王禹偁。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宋诗人,有《小畜集》。

    (78)“八鸪”系谐音,原文为片假名,故有此问。

    (79)《自然与人生》,德富芦花(1868——1927)的散文名作,1900年出版。

    (80)《联芳楼记》,载明瞿佑(1341——1427)著《剪灯新话》卷一。故事舞台为吴郡即苏州,主人公为薛姓姐妹。

    (81)岛根县松江市,日本著名水乡,市名系仿上海松江,芥川曾游之。

    (82)敷岛,日本别称。此处指敷岛牌香烟。

    (83)三越,日本的著名百货店。

    (84)今东京大学医学院的旧称。芥川学生时代曾去参观过。

    (85)日本人的肉食习惯,始于明治维新后学习西方的风潮,而食动物内脏,则是二战后的事了。

    (86)铫子,千叶县铫子市,位于房总半岛顶端。

    (87)葛饰,东京的一个区,当时是郊外。

    (88)银座尾张町,今称银座四丁目,当时为东京最繁华的地区。

    (89)太田道灌(1432——1486),室町时代的武将、歌人,江户城的创建人。

    (90)《迷楼记》,宋传奇小说,又名《炀帝迷楼记》。旧题韩偓著,实出于宋人依托。

    (91)《开河记》,宋传奇小说,又名《炀帝开河记》。旧题韩偓著,实出于宋人依托。

    (92)江州,九江古称。但此时芥川尚未去九江,此处疑应为杭州(日语“江”、“杭”发音同)。

    (93)缪塞(Alfred de Musset,1810——1857),法国浪漫主义诗人,小说家。

    (94)明星派,源于与谢野铁干(1873——1935)主编、于1900年创刊的杂志《明星》,这一派歌人又被称为“星堇派”,表现出浪漫主义风格。

    (95)袈裟御前是《平家物语》中的美女,嫁与源渡为妻,失身于远藤盛远后自杀。盛远剃度出家,后称文觉上人。芥川曾以此为题材,写过小说《袈裟与盛远》。

    (96)源为朝(1139——1170),著名武将。日本的旅馆往往挂出这种广告牌,声称名将曾在此留宿。

    (97)“票”疑应为“标(標)”。查士标(1615——1698),明末清初诗人、画家。字二瞻,号梅壑散人、懒老。有《种书堂遗稿》。

    (98)一坪约为3.2平方米。

    (99)竖川,东京墨田区(原本所区)一河名,注入隅田川。

    (100)柳桥,在今东京台东区,从前为烟花巷。

    (101)疑指皮蛋。

    (102)代地,东京地名,在今台东区藏前。

    (103)未详。应为大阪每日新闻社的记者。

    (104)指太平天国之乱,作者秉持的是正统史观。

    (105)睿山,即比睿山,在滋贺县琵琶湖畔。

    (106)平将门(?——940),平安中期起兵叛乱的武将。

    (107)藤原纯友(?——941),平安中期的武将,与平将门同时在濑户内海起兵叛乱。

    (108)以增加抵抗力来治病的疗法。

    (109)大町桂月(1869——1925),文学家,晚年曾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