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托克维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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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事件

    (索伦托)

    现在,我终于来叙述这次六月起义,它是我国历史上,也许是任何其他国家历史上至今发生的规模最大、性质最奇特的造反。说它规模最大,是因为它在4天之中,参加人数达到10万多人,死了5位将军 【162】 ;说它性质最奇特,是因为造反者在战斗中没有高呼战争的口号,没有指挥者,没有树起造反的旗帜,表现非常团结,其干练的军事行动连最有经验的军官都为之叫绝。

    在我国60年来相继发生的所有这类战事中,它还有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它没有以改变政府的体制为目的,而是以变更社会的秩序为目的。实际上,它不是政治斗争(从我们至今给予这个词的定义上来说),而是一场阶级的战斗,一种奴隶造反的战争。像社会主义理论在思想方面使二月革命具有自己的特点一样,六月事件在事实方面使自己具有二月革命的特点。或者毋宁说,六月事件就像母亲生孩子一样,也自然出自社会主义理论,而且人们只应当把工人的粗暴的、盲目的、然而巨大的力量,看做是他们摆脱当前遭受的非法压制的生活条件之所需,看做是他们以武器打开群众走向幸福生活道路之所需,而走这条道路是有人向他们指出 【163】 这是他们的权利。贪婪的欲望和错误的理论的结合,使这次动乱在发生之后变得如此可怕。有人叫这些穷人相信,富人的财富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偷窃的产物。他们还叫穷人相信,财产的不平等既违反自然,又有悖于道德与社会。在贫困和激情的促使下,许多人相信了这些宣传。关于权利的这种糊涂而错误的观念,与粗暴的力量一结合,就给这种力量带来活力、韧性和它从未有过的唯一的威力。

    还必须指出,这次造反并不是一些阴谋家干的,而是全体居民对另一些人的造反。妇女和男人一样,也参加了造反。男人进行战斗,女人则准备和运送弹药。在不得不投降的时候,女人还是决心战斗到最后。

    可以说这些妇女是带着爱家的感情参加战斗的。她们是为了自己的丈夫能够舒适地生活,为了自己的孩子能够幸福地成长,而指望胜利的。她们就是像买彩票一样来对待这场战争的。

    至于这伙群众所具备的战略知识 【165】 ,则完全来自法国人的好战性格、长期的造反经验,特别是大部分居民世世代代接受的军事教育。巴黎有一半工人在部队里服过役,他们总是愿意再拿起武器战斗。退役的老兵一般都参加了暴乱。2月24日,被敌人包围的拉莫里西埃,曾被他在非洲作战时指挥过的造反者两次饶命。这些人的战场回忆 【164】 ,比他们的内战热情强烈。

    众所周知,国家工厂的解散是这次造反的导火线。由于不敢一下子解散这个可怕的类似军队的组织,所以试图以把参加这个组织的一部分工人遣散到各省去的办法来解散它,但这些工人拒不前往。6月22日,他们组成几个大集团在巴黎游行,有节奏地连续高呼:“不去,不去……”他们派出几个代表,向执行委员会的成员提出漫天要价的要求,但遭到拒绝,于是他们声称明天就拿起武器,然后离去。

    实际上,所有的一切都在表明,酝酿已久的危机就要到来了。

    议会接到这个消息后,当然产生极大的不安。但议会没有中断议事日程,继续讨论提出的各项法案。议员们虽然心里有些不安,但都在静听讨论。实际上,讨论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大家都在静听一位杰出的演说家的发言。

    政府提出一项收购全国铁路使其国有化的法案。蒙塔朗贝尔 【166】 表示反对,他的反对理由很充分,而他的演说更出色。我觉得他这样的杰出演说,在这以前和以后都没有听过。实际上,我的想法这次与他的一样;但我认为,甚至他的反对者们也觉得他这次发挥得很好。他对法案的攻击十分尖锐,但并没有使用他惯用的怒气冲冲的侮辱性语言 【167】 。一定程度的恐惧心理,缓和了他性格上的高傲,抑制了他喜欢发表反对意见和争论 【168】 的脾气,因为他和其他雄辩家一样,总是大话多而胆怯 【169】 。

    会议没有讨论外面发生的问题就休会而散会了。

    23日,我比往常提前到达议会时,发现玛大肋纳教堂周围聚集了大量公共马车,据说这是人们前来构筑街垒。在我进入议会大厅后,大家又向我证实了这一点。但人们对即将发生严重的武装动乱还半信半疑。我决定亲自去调查一下真实情况,于是跟科尔塞勒一起去了市政厅的周围地方。我看到,在邻近这个有纪念意义的建筑物的所有大街小巷,民众正忙于构筑街垒。我看了看这个像是由工程技术人员指导构筑的精巧的、合乎工程规律的 【170】 工程,它只剥去了为打地基而必须剥去的路面石板,用自己弄来的方块石头砌起非常坚固和相当内行的厚厚的街垒的四壁,而且总是不忘在临街房舍与垒壁之间留出一条可以自由通行的小道。为了急于尽快弄清楚各街道的情况,我和科尔塞勒商定分别行动:他去一个方向,我去另一个方向。他在前进的途中,不得不听人家的摆布。据他后来对我说,最初他没有受到阻挠,就自由地通过了几处正在构筑的街垒。但最后被人家扣下了。构筑街垒的民众,看到这位身着黑上衣、白衬衫的绅士模样的人,优哉游哉地走在市政厅附近的街道上,然后安然地在他们的面前停下仔细观察他们的工作。于是,这些民众就想把这位观景者拉进自己的队伍。他们以友爱的名义,要求他帮助他们劳动。科尔塞勒是一位像恺撒那样勇敢的人,但他自知在这种情况下,最聪明的办法是只有服从而不要吭声。于是,他帮助他们搬运被掀起的路面石板,并尽量把它们码得整整齐齐。他的笨手笨脚和漫不经心帮了他的忙,人家看他不是一个麻利的劳动者,不久就打发他走了。

    我就没有遇到这样的险情。我在圣马丁和圣德尼街区走了一遭,没有见到可以称之为街垒的建筑,但却目睹了规模极大的骚乱。我回来的时候,在守斋者街见到一个身上沾着血污和脑浆的国民自卫军士兵,他面无血色,正往自己的家走。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告诉我说,他所在的营队方才在圣德尼门迎面遭到火力极强的射击 【171】 ,他的一位同伙(他还告诉我了此人的名字)在他旁边被击毙,这个不幸的人的血和脑浆都溅在了他的身上。

    我在回来的路上,以没有见到一个正规军士兵而感到惊奇的心情走向议会,而刚到议会所在地的波旁宫正面,终于看到雄壮的步兵纵队跟在大炮的后面前进。

    拉莫西里埃穿着正式的军装,骑着马走在纵队的前头。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焕发着战斗的激情,甚至可以说是喜悦的形象。尽管这是他的性格的自然表现,但我总认为,不应在这个时刻如此,而且其中混有想要报复他在二月所受的危害和屈辱的情绪。我对他说:“您要干什么?圣德尼门那边已在战斗,市政厅周围全是街垒。”他回答我说:“等着瞧吧!我们就向那边进发。您以为我们会在今天这样的条件下愚蠢地将我的士兵分散地投入在平民区的狭窄街道上吗?不会的!我们不会做这样的蠢事!我们要把叛乱分子挤到我们能够战胜他们的街区,然后一举粉碎他们。这次他们逃不了我们的打击。”

    我一回到议会,就下起一场可怕的大暴雨,使整个城市变成泽国。我怀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这个坏天气能在这一天使我们摆脱不幸。实际上,这样的天气足可以使一般的骚乱流产 【172】 ,因为巴黎的民众需要在晴天战斗,他们烦恶雨甚于害怕枪弹。

    我的这个希望很快就落空了。每时每刻传来的消息都令人更加不安。议会想按照议事日程进行工作,但很难办到。不断摇摆不定,但还没有被外面的动乱压倒的议会,时而按议事日程进行讨论,时而脱离日程,最后完全抛开日程,只讨论内战的问题了 【173】 。几位议员相继登上讲坛,讲述他们在巴黎的见闻,也有几位议员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法卢 【174】 以公共救济事业委员会的名义提出解散国家工厂的议案,受到大家拍手欢迎。时间被无用的对话和毫无结果的讨论浪费掉。谁也不了解确实的情况,议员们不断要求执行委员会来议会报告巴黎的情况,但执行委员会没有来人。在见不到政府出面的时候议会面临的危机是最惨的。它像一个人虽然仍然满怀激情和意志,但已全身瘫痪,四肢不能动弹,空发议论。执行委员会的两名委员终于出现,他们报告说局势十分危险,但又说有望在天黑以前把动乱平息下去。议会决定照常开会,一直开到晚上。

    但刚一开始讨论,拉马丁就给我们传来消息:他试图接近每个街垒时都遭到枪击,我们的两个同僚比西奥和多尔内 【175】 在想对造反者发表演说的时候受了重伤;贝多在圣雅克郊区的入口处大腿被射穿;许多军官因负伤死亡或挂花而退出战斗。1名叫孔西德朗 【176】 的议员,提议向工人让步。乱作一团但还没有失去控制的议会,被他的提议激怒,四面八方向他怒吼:“应当惩罚,胜利以后就采取措施。”这天晚上的其余时间和夜里的一部分时间,是在漫无边际的讲话、听取讲话和等待中度过的。到了午夜,卡芬雅克 【177】 来了。中午以后,执行委员会就把军事上的一切职权都交给了卡芬雅克。他断断续续地、急急忙忙地以清晰而明确的语言报告了当天发生的重大事件。他说,已下令驻在铁路沿线的部队进军巴黎,巴黎周边的国民自卫军正严阵以待。他最后说,叛乱分子已经占据主要街道,企图最后控制整个城市。已经疲惫不堪的议会,在办公室留下值班人员,决定翌日上午8时再开会。

    我从乱糟糟的议会大厅走出来,在王家桥上看到那里的大钟的时针正指在清晨1点上。从这里看巴黎,它笼罩在黑暗之中,安静得像在沉睡。我深信今晨的所见所闻是如实存在的,完全用不着我以笔再来发挥。在我通过的广场和街道上,不见一个人影。既没有声响,又听不到人语。可以说勤劳的民众在劳累一天之后正在熟睡,等休息好了明天再去从事和平的劳动。这个夜里的安宁,最后也感染了我自己,以致我相信我们已经胜利。我就怀着这种心情回到家里,随后很快就进入梦乡。

    我清晨醒来,太阳已高悬在地平线上,因为现在是全年白天最长的时期。我一睁开眼睛,就听到一阵清脆的金属响声,震得窗户玻璃直响,使巴黎的安静不复存在了。我问:“这是什么声音?”我的妻子回答说:“这是炮声,已经响了近1个小时。我不想叫醒你,因为今天你一定要付出很大精力。”我急忙穿好衣服走出家门。鼓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是在要求士兵集合。一场巨大的战斗即将开始。国民自卫军的士兵手持武器离开自己的家门。我所见到的每个士兵都十分精神,而叫勇敢的人赶快离家集合的炮声,则使其他人都留在了家里。但是,这些勇敢的人失望了。他们发现自己被执行委员会带到错误的方面,或是被它出卖了,于是发出可怕的咒骂声。这种对军队领导层的不信任表现,我认为是一种可怕的象征。后来,我在圣托诺雷街的入口处,看到一群工人对炮声表示忧虑。这些人都穿着工作服。大家知道,他们在战斗的时候也像在劳动时一样,都穿工作服。他们虽然没有拿武器,但从他们的眼神来看,也像似在拿着武器准备战斗。他们以抑制不住的高兴样子细听逐渐接近的炮声,因为这表明骚乱又争得了地盘。我已经意识到,整个工人阶级已经以其双手和心参加了斗争。 目前的情景就在证明这一点。造反的精神就像人体的血液循环一样,实际上正从这个庞大阶级的这一部分传到另一部分,扩散在它的每一个部分。这个精神也弥漫在没有发生战斗的街区,好像这里即将成为战场。它还渗透到我们住宅的四周、上方与下方。在我们自以为是主人的地方,也出现了家贼。这像似使整个巴黎都陷入内战的气氛。在这个气氛之中,在一些不为人们注意的地方,造反精神也很活跃。关于这一点,我破例不守自订的不信他人传闻的守则,谈一谈数日后我的好友布朗基 【178】 告诉我的一件事。这件事虽然微不足道,但它非常能够说明当时的特点。布朗基从家乡把他认为可怜的一个穷人的儿子带回巴黎,当他家的佣人。在发生造反的那天晚上,这个男孩子边做晚饭边说:“这个星期天(当天是星期四),吃童子鸡鸡翅的该是我们了。”对此,一位也受雇于布朗基家的小女孩回答说:“穿美丽的丝绸连衣裙的也该是我们了。”谁能比这两个孩子的天真的贪婪表现 【179】 对造反的精神状态的合理思想说得更为明白呢?对此再补充一点,那就是布朗基装作没有听见这两个孩子的讲话,可是他心里却非常害怕。于是,在骚乱被平息后的次日,他就打发那个野心勃勃的男孩和那个虚荣心旺盛的女孩回他们贫困的家去了。

    我终于到达议会。尽管开会的时间未到,议员们已成群地来到这里。是炮声把他们集合到这里的。议会大厦好像成了要塞:它的周围由几个营的军队围守,对着通到这里的所有街道架起大炮。

    议会依然非常坚定,但已表现非常不安。应当承认,有它不安的理由。尽管得到的报告互相矛盾,但人们可以轻易地断定,现在所面对的是一场最全面的、武装精良的、巴黎从未遇到过的叛乱。向叛乱提供训练有素和善于战斗的士兵和指挥官的,是已被解散的国家工厂和若干革命团体。叛乱还在时时刻刻地扩大,而根据60年来发生的重大叛乱均以胜利告终的情况来看,则很难断定这次叛乱会被镇压下去。对付这样的敌人,我们只有几个由富裕居民组成的国民自卫军营、几个在二月革命中被解除武装的非正规军连和由两万多名青年组成的纪律散漫的机动保安队,而这些青年均是参加叛乱的人的儿子、兄弟或亲戚,他们的动向很值得怀疑。

    但我们最担心的,是我们的首长的态度。执行委员会成员们的态度,使我们产生深深的不信任感。关于这一点,议会里也出现了我由家回来时在国民自卫军士兵中见到的那种感情。我们怀疑他们当中的某些人的忠诚,不相信他们所有人的能力。他们的人数虽然很多,但非常分散,不能齐心协力共同行动,他们多是耍嘴皮子和玩笔杆儿的。在这种条件下,即使能够互相了解,也不能有效地行动。

    但是,我们战胜了如此可怕的叛乱。而且,如此令人生畏的叛乱,也确实拯救了我们。下述的名言 【180】 绝不适用于此:“不历险境,何谈脱险。”如果叛乱不太过激,不太残忍,大部分有产者就会留在家里,全法国也不会前来帮助我们。国民议会本身也许会让步,至少议会的少数派会建议 【181】 让步。军队的士气也就由此非常低落 【182】 。但是,由于叛乱具有断然拒绝一切调停和不愿意调解的性质,所以一开始就选择了不是战胜就是战败的道路。

    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使造反没有一个重要人物出来为其带头。我认为,一般说来,取得胜利的造反,也是开始时没有领导者,但总是在得到领导者后而告终。这种情况并非没有先例,它包括所有的平民阶级的造反,而绝没有超过这个范围。议会中的山岳派也没有敢于支持这次造反。有几个人公然反对这次造反。他们还希望用另一种方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此外,他们害怕工人的胜利不久将给他们带来厄运。激起民众拿起武器的那种贪婪的、盲目的、粗糙的热情,使他们害怕了:事实上使同情他们的人也害怕的这种热情,更没有迷住那些指责和反对他们的人。

    一些唯一可能领导6月造反者的人,早在5月15日就被视为祸首抓了起来。于是,他们只能隔着文森纳监狱的墙壁听到外面的激战枪声。

    尽管我忙于公务,我还是挂念我的几个小侄子而辗转反侧。他们被放在小修院避难。根据我的判断,叛乱即使没有冲到他们的住处,也离那里不远了。他们的双亲不在巴黎,我想去看一看他们。于是,我再次走上把波旁宫与[圣母·德·尚]街 【183】 隔开的长街。在路上,我见到一些由造反者的敢死队在夜间构筑的街垒,一到白天,这些街垒就被放弃或被夺回。

    所有的街区都响起类似鬼哭狼嚎的叫声,与夹杂其间的鼓声和喇叭声形成鲜明的对比,使我觉得很不和谐与粗野。实际上,这是我初次听到,而且以后再也没有听到过。这是只有在最危急的时候才发出的要求全体官兵都立即拿起武器的紧急集合通知。

    各处的国民自卫军士兵都走出了家门。各处的工人穿着劳动服,成群结队,表现出忧郁的样子,听着紧急集合通知的鼓声。战斗还没有扩展到[圣母·德·尚]街,但已离得很近。我领着我的几个侄子回到家里,然后去了议会。

    在我就要接近议会大厦,已经进入守卫大厦的部队的中间的时候,一位老太婆推着一辆满载蔬菜的小车蛮横地挡住我的去路。我也相当粗鲁地要求她让路。她不但不让,反而把菜车放下,突然扑来把我揪住,样子十分凶狠,使我用了很大力气才把她甩开。她的面部的丑陋可怕的表情,清楚地反映着煽动所造成的疯狂和对内战的狂怒,以致吓得我直打哆嗦。我所以引述这件小事,是因为我当时冷静地从中看到一个巨大特征。在发生狂暴的危机的瞬间,与政治无关的行动也会具有引起混乱和激起愤怒的特性。这个特性逃不过专注的目光,它是反映人们精神的总状况的最可靠标志。公众的这种狂热情绪,形成一种像是火在燃烧的氛围,各式各样的激情在这个氛围中发热和沸腾。

    议会已被无数的不祥消息搅得极为不安。造反在到处获得地盘。它的中心,也可以说它的大本营就设在市政厅的后面,从这里伸出它的长长的双臂,向左和向右伸到巴黎的平民区,眼看就要把我们紧紧包围起来。实际上,炮声也显然越来越近。除了这些真实的情报之外,还有无数的并不真实的传闻。有的传闻说,我们部队的弹药已开始短缺;另有传闻说,我们的一部分部队已经放下武器,或已经跑到造反者方面去了。

    梯也尔先生把巴罗、迪福尔、雷米萨、朗瑞内和我,请到一个单间。在这里,他对我们说:“我到造反的地方看过:请大家相信,它非常可怕,你们也会看到。在一个小时之内,造反者就将来到这里,我们将一个一个被屠杀。你们不想在必要的时候,不失时机地向议会提出议案,把布防在附近的部队集合到议会的周围,使我们全体可以逃出巴黎,把共和国的所在地迁往一个可以使我们号召军队和法国的全体国民自卫军来援助我们的地方吗?”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声调非常激昂,情绪非常激动,好像不是临危不安。我觉得二月革命的幽灵似乎附在他的身上了。[想象力不太敏捷,而且] 【184】 不愿大力协助他不喜欢的人,即使为了自救也不协助这种人的迪福尔,发表了他的意见。根据我的记忆,迪福尔眉开眼笑地讽嘲说:提出这样的计划还不是时候,要在以后才能讨论它,我们的目前状态还不足以使他绝望到必须考虑这样的非常措施,而考虑这种措施是自己无能的表现。他的话确实有理,于是结束了梯也尔召开的这次会议。我立即给我的妻子写了一个便条,告诉她危机时时刻刻在增大,巴黎最后也许完全被造反者所控制,那时我们就不得不撤出巴黎,迁到别处继续进行内战。我吩咐她:赶快利用还未被造反者控制的铁路去圣日耳曼,在那里等我的消息。我把信交给我的侄子们,然后又转回议会。

    议会正就一项在巴黎实行戒严、停止执行委员会的权限而代之以由卡芬雅克将军实行军事独裁的法案进行投票表决。

    议会十分清楚,通过这项法案是它的所望。这件事似乎容易办到,因为迫切需要如此,但又总是迟迟通不过。议员们不断提出一些小小的附加条款或临时动议,以破坏和改变议会的总思路。要知道,各种会议都深受一种胡搅蛮缠的影响。在这种纠缠中,有一股搞不清和看不见的强大力量,总是在最后关头于思想与行动之间进行搅和,阻碍其中的一方压倒另一方 【185】 。谁能想到这是巴斯蒂德 【186】 在左右议会?但他正是在这样做。

    我确实听人说过,他这个人在讲话的时候总爱谈论自己,他的发言的头几句只说自己。但是,我有时在其他情况下发现,不善于讲话的人,如果条件适合于他们,会比最好的演说家产生更大的效果。这种人只是想看准时机,把自己的想法插进发言里,再以某种方式写成正规的书面提案拿到讲坛上宣读,使所有的人注目,让每个人很快理解它的真实意义。巴斯蒂德就是这样以长长的、貌似真诚的、有些悲哀的面孔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他以悲伤的口气说:“公民们,我以祖国的名义,吁请大家尽快投票通过法案。看来,不出1个小时,市政府就可能被占领。”

    这个简短的发言,便使会议的讨论结束了。法案立即被通过。

    我举起手来,反对法案中关于在巴黎实施戒严的文句。我采取这种态度主要是出于本能,而不是出于深思熟虑。我对军事管制持有一种自然的轻蔑感,而且感到非常可怕,以致在法案中提实施戒严时,我的这种感情在混乱的心中更加强烈,甚至高于危机所造成的情感。在这个问题上我犯了错误,但十分幸运,同意者很少。

    执行委员会的朋友大吵大嚷,说他们的反对者和卡芬雅克将军的支持者利用鼓噪来加速通过法案。说真的,如果鼓噪者得逞,我还愿意原谅他们,因为他们采取的措施,对拯救国家也是不可或缺的。

    在通过我方才说的法案之前,议会一致通过另一项法案。这项法案规定,在战斗中死亡的人的家属将得到国库发放的抚恤金,他们的子女将由共和国抚养。

    议会决定由主席团指派60名议员,到巴黎各区去向国民自卫军通告议会通过的各项法案,重新鼓起士兵们的据说已经动摇不定和低落的士气。

    但是,我也在其中的主席团,并没有立即指派60名议员,而是无止无休地讨论起方才的决定是否有益和危险的问题 【187】 。因此,浪费了许多时间。我终于忍耐不住,用一句话终止了这种无止不休的争吵。我说:“诸位先生,议会可能有不对的地方,但请允许我提醒大家注意:议会一旦正式通过这项决议,则迟迟不去执行乃是议会的耻辱,我们不去遵守便是我们的耻辱。”

    立即投票选出议员。不出所料,我被大家一致推选为委员。科尔默南和克勒米厄 【188】 也当选了,另外还有古德硕 【189】 。当时他不太出名,但在这3人中他最有特色。他是集激进派和银行家于一身的罕见人物,善于仔细观察事物,能够用一些合理的思想掩盖其满怀似是而非的理论的内心世界,而最后又经常被人揭露出来。他的父母都是犹太人,但从外貌来看他并不像犹太人,因为他的双颊丰满,嘴唇又红又厚,身材又短又胖,容易被人看成是一个富人家的厨师。他不可能是那种特别虚荣、特别暴躁、最爱吵架、特别活跃,而又不太容易激动的人。他在讨论政府的预算困难的时候,发言中总是掉泪。总之,他虽然身材短小,但却是人们可能遇到的最勇敢的人物之一。

    尽管主席团还在进行并不适宜的讨论,其他几位议员已经出发,负责向导和保护我们的人,也同他们一起出发了。我们这个组挎上议员的肩带也上路了,但我们没有向导,只是有点不安地信步沿着塞纳河右岸向巴黎市里走去。这时,造反的规模已经扩大,炮声隆隆,艺术桥和九号桥之间架有许多大炮。国民自卫军看到我们在岸边的高处走过投以惊异的目光,脱帽表示尊敬,压低声音以支持的口吻轻呼:“国民议会万岁!”昔日目睹国王被赶下台时发出的狂欢,也没有这种发自内心的祝贺感人,更没有这种共鸣动人。当我转向卢浮宫走到骑兵竞技场时,我发现科尔默南和克勒米厄已自行右拐,即向杜伊勒里宫走去。我听到其中一个人,是谁已经记不起来了,说道:“我们到底要上哪儿去呢?没有向导能行吗?到杜伊勒里宫的花园里转一圈不是很好吗?有几支预备队在那里,我们可以向他们传达议会通过的法案。”另一个人回答说:“你说的对。我甚至认为,我们这样可以比其他议员更好地完成议会交给的任务,谁能对率先行动的人说三道四呢!这些预备队正待命去第一线。”我一向认为,观察聪明人无意之中暴露其恐惧心理是最有意思的。蠢人暴露他们的恐惧心时赤裸裸,一览无余,而聪明人总是在恐惧心的上面盖上一层用一些小小的谎言精心细致织成的遮恐布。这真是喜欢把说谎看成是智慧的人的天才活动。

    他们知道,我是不会去杜伊勒里宫花园散步的,对他们去那里非常生气。但正如常言所说,一不做,二不休。我把古德硕叫住,让他看一看他们往哪儿走。他气冲冲地回答说:“我都看见了。我也不跟他们走,没有他们我照样能传达议会的决定。”我们一起向卢浮宫的长廊走去。科尔默南和克勒米厄对自己的做法可能感到有点儿可耻,也很快就与我们合在一起了。于是,我们来到圣奥诺雷街,这里的景象可以说是在六月事件的过程中最打动了我的心。原来熙熙攘攘的这条街,现在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比冬天清晨4点钟时还要冷清。极目所及,连个有生命的东西也看不到,商店以及家家户户的门和窗户都关得死死的。见不到有人出来,一点儿生活的气息也没有,既听不到车轮声和马蹄声,又听不到人的脚步声,只有炮声好像在一个没有人的城市里轰鸣。但每一户里还有人,因为我们在前进的过程中,看到妇女和小孩透过贴满纸条的窗玻璃惊奇地注视着我们通过。

    在离王宫不远的地方,我们终于见到国民自卫军的大批部队,我们便开始执行议会交给的任务。克勒米厄看到工作只是说话,便马上来了劲头。他向这些人传达国民议会通过的事项,称赞他们英勇,博得阵阵掌声。我们在这里得到一个护送队,然后又前往他处。我们在附近几个街区的大街小巷转了很长时间,来到朗比托街上的一个大街垒前停下。这个大街垒还在造反者手里,使我们不能前进。因此,我们经过…… 【190】 返回。这些大街小巷,都还留有不久以前的战斗的血污,而且现在还时时发生冲突,因为这是一场战场不固定、打打停停、停停打打的埋伏战。枪声停了片刻,就有人从天窗射击;当你进屋搜查,可以认定确实有人放枪,但射击手已经不在:他在前门有人进来之前,已从后门逃跑了。国民自卫军已经接到命令:凡窗户上有百叶窗者,一律令其把百叶窗打开。命令上还清楚地载有:对一些看热闹的人,也射杀不贷。因此,我们虽然挎着议员的肩带,也不能从他们面前经过。在我们巡行的这两三个小时内,我们至少发表了30次演说,都是由克勒米厄和我讲,因为古德硕只能讲财政方面的问题,而科尔默南,大家知道,他总是像个哑巴似的一言不发。老实说,这一天的重担几乎都是由克勒米厄承担的。他使我满意,我并没有赞扬他,但他的能力使我感到吃惊。让维耶 【191】 谈到克勒米厄时,称他是雄辩的鬼才 。这一天,他就发挥了他的这种才干。他声嘶力竭,慷慨激昂,满脸大汗沾着泥垢,出语惊人,吓唬听众,但又不断提出人们共同关心的问题(应当说是他开始时就已提出,而现在更要使人注意的话题) 【192】 ,时而以激烈亢奋的动作配合叙述,时而在叙述当中做出激烈亢奋的动作。他总是说得有根有据,总是热情高昂,总是不断鼓掌。我不认为人们曾经遇见过这样的人物,并怀疑人们曾经想象过这样一个最为丑陋而又最不善于雄辩的人 【193】 。

    我注意到,在向国民自卫军传达巴黎已实行戒严时,他们感到满意;在告诉他们执行委员会已被推翻时,他们高兴得叫起来。本来民众听到自由和自己的政府处于危险境地时是不会轻松的,但拉马丁的众望不到两个月就跌落到如此地步。

    在我们讲完话后,这些士兵要求我们证实执行委员会是否真正停止了它的工作,让我们拿出议会通过的法案以满足他们的要求。

    我要特别指出的是,这是这些士兵的坚定态度。我们方才激发了他们的勇气,而现在他们又来鼓舞我们的勇气。他们对我们高喊:“国民议会要态度坚定,我们在这里坚持战斗。拿出勇气,不要同叛乱分子妥协!我们要战胜这次叛乱。”从来没有见过国民自卫军如此坚定,我认为要想改变他们的态度是错误的,因为他们的勇气来自他们的需要和绝望,且与绝不能再现的形势有关。

    在古代的城市,那里的自由民知道自己的城市一旦被占领,他们本身就将沦为奴隶,所以他们都英勇地保卫城堡。今天,巴黎就像这些城市 【194】 。我们刚一回到议会,古德硕就与我们分手了。他当时以一半是阿尔萨斯地方的口音,一半是加斯科尼地方的口音,咬牙切齿地对我说:“现在我们已经完成任务,该我自己去战斗一下了 。”他说话的口气像似一个战士,又好像庆幸自己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我听了以后不禁一笑。

    他确实去战斗了。后来我听人说,他是钻在仅能容纳他那样又胖又粗的身躯的两三个地方战斗的。我在这次巡行当中已确信我们终将胜利,而回到议会的沿途所见,更坚定了我的信心。

    来自全国各地的成千上万的人,沿着还未被叛乱分子控制的一切道路,进入巴黎来援助我们。尽管昨天夜里战斗才开始,但他们已经乘火车从200公里以外的地方前来支援。次日和以后几天,又有人从400公里或800公里以外的地方前来。这些人分别属于社会的不同阶级,其中有大量的农民、大量的自由市民、大量的大财主和贵族,他们混在一起,走在同一行列之内。他们的武装既不正规又不齐全,但他们是怀着无比的热情冲到巴黎来的。在我国的革命史上,这种场面比造反本身形成的场面还要令人惊奇和觉得新鲜。由此可见,最后的胜利将属于我们,因为造反分子没有新的部队补充,而我们则有整个法国作为后备军。

    我在已被居民用大炮武装起来的路易十五世广场,遇见在七月王朝末期任众议院副议长的我的亲戚勒佩尔蒂埃·道奈 【195】 。他没有穿国民自卫军的制服,也没拿火枪,只有一把剑柄镀金的仪式用短剑,用细长的白布带系在衣服上晃荡着。

    我看到这位可敬的白发老人衣着如此异特时,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我对他说:“今天请到我家吃晚饭好吗?”他回答说:“不啦,这些同我在一起的勇敢的人,知道叛乱的得势给我造成的损失会比他们的大得多,如果我把他们丢下,自己去享受,他们会说什么呢?不能这样,我要同他们一起就餐,一起露营。我只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即如有可能,赶快催促他们把答应给我们的军用面包送来,因为我们今天早晨以来就没有吃东西了。”

    我在将近3点钟时回到议会,然后就没有再出来。

    这一天的其余时间都用去谈论战斗了。时时刻刻都有事件发生,都有情报传来。听说某个省的志愿军来了,有人带来俘虏,有人站在街垒上摇晃夺来的旗子。赞赏英勇的行为和豪言壮语。随时传来某个名人负伤或战死的消息。至于这一天的最后结局,还完全不能预见。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议长召开会议,而且开会的时间很短。议会这样开会有它的道理,因为议会就像儿童一样,一有空就胡诌八扯,或大淘其气。每次开会,议长本人都要谈一谈在闭会期间他得来的消息。大家知道,这位议长就是人们所知道的鲁昂的有名律师塞纳尔 【196】 。他为人勇敢,但过于习惯于律师日常使用的装模作样的喜剧把戏,以致在应当表露真实感受 【197】 的时候失去如实地表露真实感受的能力。他在表现他的那种勇气时总要说些他特有的夸张之词,而在表达他以为是自己的真实情感时,在我看来又总是使用低沉的语气、颤抖的声音和一种好像是演员在表演悲剧时的哭啼语调。滑稽和庄重不能共栖,因为庄重寓于事实之中,而滑稽则表现在嘴皮子上。

    在夜已经很深的时候,我们才散会去稍事休息。战斗已经终止,但明天又将开始。叛乱到处仍在继续,还没有一个地方被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