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庆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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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魂灵

    京都有一个老儒生,已经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了,他长得弯腰曲背,个子也很矮小,样子十分可笑,容貌也十分猥琐,而且从耳目口鼻到躯干四肢,全都是似有若无,别人因此把他看作是魂灵。他住在城里某巷,以教授学生来谋生。

    丙戌年夏秋之际,京都下了一场大雨,他的房子被连绵不停的雨水冲坏了,没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邻近有一处经常闹鬼的住宅,没有人敢居住。曾经有人在墙壁上挂了一张钟馗的画像,但也不能把鬼驱走,所以房间空闲了很长时间。老儒生来到主人府上,提出要在那里借几间房子,暂且住在那里。主人原先就认识他,便笑着对他说:“先生还是算了吧!要说你的样貌,虽然好像与鬼差不多,但是也还是远远地避开比较好,何必反而要去靠近它呢?”于是主人一口回绝。老儒生请求再三,才答应下来。老儒生便搬进去住了下来。

    快到半夜时,果然听到有鬼叫的声音,啾啾的。老儒生吓得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无奈只好勉强不停地念诵救苦咒。一会儿,有两人推门进来。老儒生侧着眼睛看去,一个黄瘦,另一个臃肿,长相不忍直视。他们刚来到房里,立刻返身朝后退去,惊讶害怕地说道:“好奇怪的事情!”好像在避什么忌似的。老儒生魂魄稍稍安定下来,又听见他们说道:“此人真是矮人居住的僬侥国中的曲背老人,我们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胡闹了。”另一人像是揶揄刚才说话的人,说道:“你不怕高大魁梧的汉子手握宝剑对你怒目而视,而害怕这个猥琐的矮老头,这真是吴牛喘月,不该害怕而害怕。尽管如此,我也被他吓破了胆,看来这里是待不下去了。”说完,拉长声音叫了一声,都退了下去。老儒生开始以为是佛经的法力,后来知道两个鬼所害怕的正是自己,忍不住拉着被子,暗暗发笑。以后整夜睡觉都安安稳稳,再没有听到一点声响。

    第二天,他从房里出来,将夜里的事情讲给别人听,谁都不信。后来住了十几天,一点异常也没有,大家这才觉得他是一个神奇的人物。主人想让他留在家里,想得到长久的太平,可是小孩都害怕他,不敢再到这里来。于是主人替他画一幅像,悬挂在墙上,把原先挂着的钟馗像取了下来。以后有人住在房间里,都平安无事。这张画像至今还挂在墙上,山东徐明府曾经亲眼看到过。

    外史氏说:人们用来镇鬼的,都是极其英武刚毅的形象。而这篇作品所说的,仅仅以弯腰驼背的矮人,吓得几年来一直盘踞的鬼魂逃离,不敢再出来活动,真可以说是将天下红笔判鬼的作品统统投进烈火,全部烧光。韩愈说过:“兼收并蓄,待用无遗。”怎么不见僬侥国中的曲背老人不足以收到牛溲马勃这些贱物的功效呢?借这篇文章笑一笑罢了。

    妒祸

    我家里雇用的一个老婆子,以前是京都某家的女佣。常常讲起她在京城干活时,仗着几分小聪明,很受到家中主妇的宠爱。主人家产丰厚,又承袭他父亲的官职,只有一件事情让他闷闷不乐,那就是膝下无子。他纳了一房小妾,已经怀孕。一次主人正好要到外地出公差,临行前,他一边看着小妾,一边关照妻子:“这件借腹生子的事情,希望你多多照顾。”然而主妇忌妒心很强,假惺惺地答应了,说:“好。”丈夫走后,她就在心里暗自算计谋划:“别人肚子里的东西,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处?”于是她千方百计想使小妾堕胎,幸好总算没打下胎儿。

    等到小妾将要分娩的时候,她暗中嘱咐这个老婆子,不论生下的是男是女,都要把婴儿扔掉。老婆子平时做事一直十分迎合主妇心意,分娩这天,果然乘机将婴儿偷走,一看还是个男婴。她将婴儿交给一个看门人,要他丢弃在外面。看门人起初也气愤不平,然而又无可奈何。正好有一个运煤的人驾着空车经过,他就把婴儿放在车上。车夫扬鞭而去,一点都没发现。主妇听了这个老婆子的报告后,反而诬陷是小妾房里的侍婢、女佣防范不周,导致丢失了自家的孩子,一边哭,一边骂。然而她也不严厉地追究,转脸就不再提起。她又反过来说小妾八字硬,妨害家人,刚刚坐满月子,就把小妾嫁给了别人。等到主人归来,则两头都已经落空,他一气之下,瘫倒在地上,痰火攻心,暴毙而亡。

    主妇开始还没有什么忧虑,办完丧事后,世袭的官职爵禄由另外一房的后代继承。她的继子又生性残暴,待她很不好,常常说:“老太婆连借腹所生的自家儿子都不要,有什么资格来要求我这个隔腹之子呢?”亲族都十分憎恶她的忌妒心,大家一起欺凌她。主妇这才完全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大的错事,悄悄地嘱咐以前的仆人,要想方设法把弃儿找回来,然而找来找去,什么也查找不到。当时她已经六十多岁,独自坐在房间里,满头的白发,头低低地垂下来,心里悔愧交加,整日痛哭流涕,不久含恨而死。

    后来听说这个儿子被西山的一个富人所收养,这个人就是煤窑主人,他也因为没有儿子而苦恼。当初佣人卖煤返回后,见到车上的弃婴,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大骂缺德,后来经过仔细考虑,想出了一个计策,急忙驾车带回男婴,献给了主人。主人非常高兴,赏给他重金,从此便把这个弃婴作为他的儿子。孩子长大后,十分聪慧,被录取为生员,入官学读书。弃儿原先家里的仆人直到年老才遇见煤工,寻访到他一直在找的人,但是这时已经太晚了。那个老婆子在我家里,七十多岁了,因为年老患病,身体不能穿衣而死。她的两条大腿都糜烂了,像是被人用棍棒重重打了一顿,这大概也是她身为奴婢而断绝主人后代所得到的一种报应吧?

    外史氏说:自古以来由于妒忌产生的祸患,远远不止这件事,然而读了这篇作品,真是痛心疾首啊,恨不得剥下妒妇的皮睡在上面,吃掉她的肉!尽管如此,生活中像这样的婢仆有成千上万,假如没有像公孙杵臼救助赵氏孤儿那样的壮烈行为,必然会导致主人家断子绝孙,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不振兴夫纲,一味地指责奴仆、婢女,恐怕也是太过苛责了,难以使他们心悦诚服。

    李念三

    有诗道“商人重利轻别离”,山西地方的人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小孩生下来后,还没有成年,就跟着别人到外地经商,往往一去几年都不回家。他的父母也不等到儿子返回,就为他在家里娶了媳妇,这叫作“娶空房”。这一习俗沿袭到现在都没有改变,不知创始于何人。盂县有一户人家,也按照这种习俗为在外经商的儿子娶了媳妇。媳妇十八岁,长得容貌姣美,而且性格开朗活泼。她嫁到男家以后,很快便将主持家务当作自己的责任,对公婆亲敬孝顺,与乡邻和睦相处,没有一点女儿家的忸怩和拘谨。阿公给儿子写去一封信,起初还盼望他早日赶回家来。后来几次书信往来,儿子谈到雇主会给他很高的酬金,让他管理账目,能得到十分之三的利润,因为实在舍不得这一份收入,不忍心放弃,所以不能马上回家,哪年能回来也说不准。妇人暗中听说此事,顿时感到心灰意冷,非常失望。然而在乡里人的眼中,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村里有一个人名叫李念三,不知道他来自哪里,行踪十分诡异,和别人一点也不一样。他受雇于人,也不见他辛勤劳作,而功效反而比别人大。而且饮食衣服,从来没有看见他购置采办,却样样不缺。然而他的相貌长得很粗鄙,城里的姑娘都不屑和他结婚,所以到乡下来做上门女婿,但是仍然没有人看得上他。那个独守空房的妇人,没出嫁时埋怨不能早日与人结婚,嫁到男家后又十分伤心与丈夫长期分居两地,床头枕上,时常唉声叹气。公婆因儿子不回家来,便也不忍心过多责备她,早睡晚起,从来都不过问,妇人也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一天晚上,她独自在房里点灯纺织。将近半夜,忽然听见有人问:“睡了吗?”声音很轻。她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房门竟然大开着,有一个人悄悄走了进来。妇人十分震惊,开始以为来人是窃贼,一会儿,他已经站在床前,穿着布衣草鞋,相貌丑陋,原来就是所谓的李念三。妇人以前就认识这个人,她吓了一跳,从位子上站起来,急促地问他:“你来干什么?”念三答道:“来睡觉。”妇人更加感到非常恐怖,几乎快要惊喊起来,她勉强控制住自己,愤怒地斥责说:“这里没有你睡党的地方,快走开!”念三笑道:“我回去并不难,只是可惜了娘子的花容月貌,久久空守花烛洞房,白白担了新娘子的虚名,连自己丈夫的面也不曾见过。愁云怨雨,渺渺无期,莺老花残,就在眼前,实在是让人为你悲哀叹息!”妇人听了他的一番话,正好揭开了心中最苦痛的地方,不知不觉早已经泪流满面。于是重新又坐下来,也不再呵斥驱逐他。念三又说:“我长得丑陋不堪,本来是没有资格到新房来陪你的,然而与其在荆棘旁边沐浴春风,总比在空荡的山谷中独抱枯蕊要好一些。娘子如果有意思,我愿意竭尽自己的本领,想必和美女俊杰的结合不会有什么不同。”说完,竟然靠近她的身体。妇人毕竟感到羞涩,情欲虽然已经萌动但心中还是犹豫不决,而且她还是处女,不敢迎合,只是抓紧自己的衣带,微微皱紧眉头而已。念三知道很容易使她顺从,就上前将她抱住,感到她的身体顿时变得软绵无力,便任由他宽衣解带,一起睡到床上。

    交合时,念三的身体好像是磨刀石,粗糙坚硬,肌肤好像要被磨破似的,妇人实在难以忍受,用力把他推起,说道:“去,去!我宁愿没有丈夫,也不敢与你做相好。”念三笑着说:“客人既然已经来到家里,怎么甘心没有吃饱喝足就离开呢?”念三强行与她交媾。妇人更加不能支持,声音愈加娇软快要哭出来。念三用一丝嘲弄的口气说:“别处山里的粗石,还可以用来琢磨美玉,你真不可碾磨,然而也已经不是一块浑然未琢的璞玉了。”说完抽身起床,穿好衣服抖动了一下,渺然不见踪影,不但不是从房门走出去,甚至连离开的脚步声都没有。妇人更加感到异常恐惧,幸好还没有极度狼狈。早晨起床后,仍照常汲水舂米,操持家务,也不敢将晚上的事情泄露出一丝半点,心里则是慌乱极了,唯恐他再来。天快暗下来时,她站在门口,看见念三匆匆忙忙地从面前走过去,头也不回,对自己连看都不看一眼,便暗暗高兴他已经忘记旧情,自以为不会再有麻烦。

    到夜里快睡觉时,有一个人推门直接闯了进来,她又大吃一惊。一看,原来不是念三,而是又换了另一个人,年纪仅十五六岁,容貌非常秀美,服装也很华丽。妇人在遭受惊吓之后,草木皆兵,不愿意再经受风雨。她对来人说:“你是什么人?黑夜到这里来,难道不怕引起偷瓜窃李的嫌疑?请你马上出去!”那人笑道:“名花吐艳,全国都已知道,你为什么还说这些掩饰的话,难道李念三不曾和你同床睡觉欢好吗?”妇人被说得哑口无言,那人又说:“你既然已经尝过了胆,自然不应忘记其苦味。尽管如此,我可不是粗鲁之人,不会让人哭喊求饶的,你可千万不要拒绝。”说完后,就迎上身去拥抱妇人,温柔相待,多情抚弄。妇人色欲之心早已被挑起,然而由于上次创痛很深,终究不敢轻易答应。男子温存多时,才开始为妇人脱衣行欢。男子柔腻温婉,与念三完全不同,只是体下阳具十分巨大,和念三一般无二,而在情欲激烈之时,她也就感觉不到艰涩痛苦了。妇人既爱慕他的容貌,又喜欢他的温情,到这时也几乎不能自持了。两人欢好交媾直到天明,男子才离去。刚下床,他笑逐颜开地问妇人:“你看看我,和念三相比谁美?”此时妇人已经非常疲惫,勉强回答说:“念三怎么比得上你!”等她提起精神看时,却依然是念三站在面前。妇人更加感到惊骇,念三却早已越窗离开,还听见他说话的声音:“痴妮子还在白白地挑肥拣瘦,她怎么知道美玉已碎,不能瓦全的道理!”妇人还是没有产生什么疑心,但精神昏昏沉沉,便关门高卧,趴在枕头上熟睡,直到中午才起床。

    等到打开房门,婆婆见到她后大惊道:“新妇哪里不舒服,怎么神色突然变得这么难看!不会是病魔在作怪吧?”妇人这才对昨晚的事情起了疑心。没多久,她感到阴部突然疼痛难忍,肿起像一个土墩子,热得烫手。然而她还丝毫不敢告诉别人,只好忍受臃肿的痛苦,勉强行动。后来情况更糟,而且毒水流得到处都是,成脓浆状,因此便病倒在床上。公婆觉得事情严重,才告诉她的父母,他们都来看望女儿的病情。妇人最终还是因为羞愧,没有向别人讲述得病经过,只是在私下告诉父母说:“把女儿耽误到这个地步,我不敢有什么抱怨。然而女儿已经失去贞节,死后请不要将我安葬在这家的坟地里。”母亲口中答应,心里却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第二天妇人便去世了。当人们把她的尸体装入棺材时,只看见腹部已经烂穿了,皮肤裂开,黄水汪洋一片,更不清楚她究竟患的是什么疾病。

    自从妇人死后,念三做坏事更加肆无忌惮。凡是遇见女子一个人行走在田间,立刻用重金进行贿赂,引诱她们与自己性交,如果不顺从就强迫她们就范。被他得手后,女子就会生病,生病后不久就死去了,和妇人的症状大致相同。人们这才明白那个妇人的疾病是由此而引起的,因此各自告诫家里的妇人不要外出。这样过了十几天,念三忽然不见了。后来天上打了一个响雷,有人砍柴归来,告诉村民,说某山震死了一条蟒蛇,蟒蛇头上已经生出角,角端有三个红色的字“李念三”。好凑热闹的人争先恐后地赶到那里去看,事实果然如此。然而娶空房的人,依然有很多。

    外史氏说: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虽然结果不是娶空房的人想得到的。但是在我看来,婚嫁是人伦大事,与其娶了媳妇之后再回家,不如回家以后再娶媳妇。红颜薄命,遇上山西人,即使不遭受蟒蛇的毒害,也只能独守空房日夜哀叹。何况娶妇已经很久了,归期遥遥无期,为了追逐蝇头小利,却耽误鸾凤相聚的佳期,大丈夫志在四方,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本文开头第一句说“商人重利轻别离”,确实是作者有感而发的啊!

    訾氏

    朝廷兵马刚刚平定新疆,城镇集市还比较寥落冷清。时间一长,商人都聚集起来。有一家店,店名叫“义聚”,是第一家开张的典卖商行。店里有个年纪仅二十出头的雇员,他的名字已经失传,受雇于店主已有很多年了。戊子那年的晚秋,一天,他因急着想要大便,就到店外去解手。当时刚刚经历过战乱,城郭之外没有居民,荒树断枝旁边,随地都可以方便。正当他蹲在地上拉屎时,忽然听见荒草丛中传来一阵笑声。一看,则是一位容貌姣好的妇人,穿着红裳绿衣,也蹲在地上,与他面面相对。她还嘲笑他说:“我在这里,你怎么能这样旁若无人!”雇员感到很惊愕,以为是民家妇女,来不及完事就起身离开了。走了几步再回头一看,只见妇人也慢慢穿过荒草走了,他的心这才安定下来。

    几天后他又到那里去,妇人还是比他先到,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一点没有害羞退避的样子。雇员暗自思量这个人可以调戏,便先探探她口气,对方很乐意接纳,于是两人便在城角僻静之处野合,结束之后就各自离开。他回到店里,晚上自己独处卧室,半夜时,妇人忽然静悄悄地来到他的房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雇员已经被她深深迷惑了,便也不问她是如何而来,只想着与她共枕求欢,极尽欢乐之事。雇员问她姓氏,妇人自称訾氏。再问她住在何处,她无论如何不肯说,只是说:“你能够与我相伴,这已经足够了,为什么还要问这问那!”天快要亮,妇人穿好衣服先起床,匆匆离去,店里也没有任何人知道这回事。从此以后,她每晚都会过来,来后两人就求乐行欢。

    十天后,店里同事发现他面容渐渐枯槁,饮食也比从前减少许多,心里很是疑惑不解,然而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情。不久他便患了迷心症,记忆力减退,经常忘记很多事情。他一直掌管账目,凡是典当商品出货进货,再细小的数目也必须按照实际情况一一登录。现在却账目混淆,如同一团乱麻,而且又多有遗漏的地方。店主开始感到惊讶,起了疑心,打算辞退他。他再三哀求,店主才勉强收留他,想看他表现再做决定。可是不到两天,又恢复了那个样子,店主便决定打发他走。

    雇员有一个哥哥,也受雇于别的一家店。听说此事后,急忙来向店主求情,让他弟弟继续留在店里,说话时声泪俱下。店主觉得他十分可怜,便不再说辞退之事,摆上一点酒菜让他与哥哥一起饮用。大家趁机问他得病的原因,起初他还瞒着不愿意说,经过哥哥再三训斥,才把实情和盘托出。大家听后都很惊骇,认为妇人必定是鬼,但是查找居民,从来没有姓訾的人家,大家就更加觉得虚幻不可捉摸了。到晚上,大家挽留哥哥陪伴弟弟,妇人始终没有出现。等哥哥有事回去后,妇人在夜里又来了。相见时比以前加倍地殷勤。雇员拒绝不了,仍然接纳了她。早晨起床后,大家发觉他神色有异,知道他又被鬼缠上了,便一块出主意,将他的卧具搬迁到神龛的下面,因为神龛里供奉的是关公圣帝神像。妇人果然销声匿迹。第二天晚上,主人担心店堂后面的房子无人看守居住,商议让别人住在里面。到了深夜,锅壶发出雷鸣般的声音,门窗大开,狂风怒吼,整夜不得安睡。店主又换了另一人带刀睡在里面,半夜听见声音就起来捉鬼,但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刚一睡下后,则又听见吃吃的笑声,还敲击擀面杖,样子满是揶揄嘲弄,骚扰让人不堪忍受。

    大伙中有一个善于出点子的人想了个办法,让那个雇员仍旧睡回原处去,妇人假如来了,就咳嗽几声作为信号,大家一齐去追逐,一定能够寻出她的踪迹。雇员迫不得已,只好听从了这个计划。大家都不睡觉,静静地等待妇人的出现。到深夜,听见他大声咳嗽,大家点亮火炬,手持器械,呐喊着朝那间房子冲去。走到门外时还听见里面的调笑声,等到破门进入时,就只看见雇员躺在床上,房里再没有第二个人。大家更加感到异常惊奇。大家走后,妇人又返回房间,含怒地说:“我虽然犯淫奔之过,罪孽深重,然而毕竟也是一个女人,哪来这些狂妄的男子,把人吓得胆战心惊!”妇人唠唠叨叨,怨恨不休。雇员抚慰她,她这才解衣上床,与他同入梦乡,凌晨才离去。

    雇员也不再隐瞒真相,第二天早上将昨晚的经过向大家全部讲明。大家说:“我们做得太匆忙,反而耽误了你的事。今晚必须等她熟睡以后,你再咳嗽,而且要用力揪住她的衣服,我们前来捉她。她光着身体,肯定不能逃走,妖怪便可以抓住了。”雇员又听从了他们的主意。深夜,妇人来到房间,雇员对她比从前加倍地殷勤体贴。等她睡熟以后,开始大声咳嗽,并且拉过她的衣襟放在床褥下,自己弯曲着身将衣襟压住,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等到大家闹哄哄地赶去,听见房里慌张急促的说话声:“暴徒又来了,快把衣服给我,怎么睡得这么沉,像死了一样!”大家听见后呼喊得更响亮,妇人声音也更加着急,好一会儿,传出布帛撕裂的声音,妇人已经扯断衣襟逃走了。

    大家看雇员,还用力压着衣服,过去一看,在被子旁边留下了半幅纸做的红衣裳。雇员见这般情景,吓得说不出话来。第二天将纸衣裳拿出来让人们传看,许多人曾亲眼目睹。雇员的哥哥又请人写了一篇状词,向城隍神告状,女怪从此不再出现,雇员的病不久也痊愈了。

    假鬼

    我的老师冯佩琛先生,多次从南方回来的路上都要经过某地,地名已经不记得了,每次到了那里,赶车的便要绕道而行,冯先生也没有闲心思去打听其中的缘由。己亥年二月,他从粤东罗定驾车而回,到京城去,又经过此地,车夫则扬鞭直行,不再绕道躲避。先生便约略地提了一下,问他这次为什么不再绕道,车夫笑着回答说:“从前传说这地方有一个女鬼,常常出来作怪,所以要躲避。最近她嫁走了,便不再有危险,可以直接从这条道上行走。先生更加感到奇怪,问他其中的详细情况。

    车夫指着路旁一座古墓告诉他:鬼住在这里面,她穿一身红衣服,披头散发,口吐长舌,面孔没有一点血色。每当见路上有一两个行人,便从坟墓中出来,行人常常丢弃所携带的轻重物品,赶紧逃命。像这样已经有好几年,人们不知道她是个什么妖怪。去年有一个中年旅客,不知他是哪个地方的人,没有妻小,由于到淮北走访亲戚,得了一些财物回家。他一个人孤单地走在路上,一下子忘记了这地方有鬼怪出没。等他快走到古墓旁边时,才忽然想起鬼狐作怪的事情,于是吓得两腿发抖,一步也走不动。过了一会儿,总算侥幸没有遇见鬼,便拔腿飞奔,头也不敢回,想乘着鬼还没有出现就逃走。不一会儿,听见坟墓里传出声音,啾啾长啸,心里更加惶恐不安。回头一看,一个鬼从墓中出来,形状和人们传说的一样。他十分恐惧,想拼命逃生。鬼走路像雨像风,呜呜有声,朝他扑来。他开始想丢下所带的包裹只身逃走,但又想到自己奔波千里,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些小小的财物,一旦抛弃,太让人惋惜;而且想来鬼不过是要害我身体,怎么会看中我这些财物呢?这样一想,就更加犹豫,舍不得扔掉。眼看鬼越来越近,吼啸之声比刚才更加尖厉,还伴随着呜咽啼哭的声音,让人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而他最终还是舍不得抛弃怀中的包裹。他急急忙忙地只想逃走,鬼也仅仅从后面逼近他,却不敢追到他前面来。那人在慌乱之中,突然想出一个急办法,要让鬼尝尝拳头的滋味,宁愿被鬼弄死,也不愿失去财物。于是他趁鬼不备,转身向前与鬼搏斗。鬼被拳头击倒在地,像是一个弱者,不堪一击。他更加胆大,斗志昂扬,挥臂奋击,鬼早已经娇啼不止,哀求饶命。那人十分惊讶,仔细一看:一张几寸长的红纸,在绿色的草地上飘拂,而眼前的妖怪,虽然模样和刚才还是一样,但是那条鬼舌却早已不在。他不禁大吃一惊,收起拳头,诘问女鬼。她流着眼泪哭诉说:“我家离这儿一里多,我其实是一个女子。只是因为家中有老母在堂,自己没有一个手足兄弟,被逼不得已只好惭愧地干起这个,来奉养母亲。目前家中已经安康,生计无忧,但是我依然孑然一身,不曾婚配。我曾经许下心愿:假如有人识破我,我就把他作为自己的丈夫,不再做这种丑恶的事情。今天有幸与你相遇,大概这是命运的安排吧!”那人听后,又惊又喜,但是仍觉得难以置信,趁机突然掀起她的衣襟查验,乳房半垂,正是闺女处女的体质。他欣喜万分,松开手让她站起来。女子羞涩地整理好衣服,带着他一起回家。没多大会儿,就来到她家,只见茅屋低矮,篱笆整齐,隐隐表现出富实的样子。走进房间,看见一个老态龙钟、身患残疾的老太。女子将刚才的事情告诉了老太,老太笑着说:“我原先就竭力劝你别再出去做这种事,现在结果如何?尽管如此,郎君的胆子也太大了。”接着又对他说:“老妇寡居很久了,全靠这个女儿才活了下来。从前因为无法谋生,正好古墓陷下去一个大洞,她才想起这个念头,到现在已有十多年了。女儿一直在等待良缘,尚未婚嫁,你倘若还没有娶妻室,何不入赘我家?小妮子也就不会再去做这种事情了。”那人诚恳地答应了。这天晚上,两人就结为夫妻。女子家里很富裕,那人从此也就安下心来。十几天后,他们离开了这个地方,不知搬往何处。

    车夫说完,还遥遥指着他们过去居住的地方,房屋还可以看得到。先生到了京都常常向人讲述这件奇事,大家听完都觉得惊异。

    外史氏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完全是人们害怕仓皇惊恐所导致的,自己吓自己罢了,鬼怎么能作怪害人呢?而世上狡猾的人,又故意借阴间鬼怪可怕的样子来恐吓芸芸众生,我不知道真鬼听说之后,会不会捉弄他们?还记得京城某巷,深夜就有鬼出来闹事。夜间走路的人遇上它,常常丢弃衣物,与这件事十分相似。巷中巡夫王某,喝醉了见到这鬼,头长得像柳条编成的笆斗,纸条乱飞,全身长满白毛,有一寸来长,通红的眼睛,血色的嘴巴,形状可怕极了。王某已经喝醉,竟然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斥责道:“你是鬼吗?听说鬼见了人就要躲避,你怎么反而追逐人?”鬼听了这话,转身退走,好像要躲开他。王某发觉其中定有蹊跷,迅速奔上前去,用力一揪,鬼随即倒在地上。王某这才明白这其实是一个人,剥下他的面具,撕去外套,抱起这些东西就往家走。灯下一看,原来是羊皮一张,乱毛如猬,面具则是用汲水器制成。涂上红墨,胡乱粘着一些废纸,仅仅这样罢了。第二天拿出来给众人看,大家见了都哈哈大笑。王某至今还穿着用这张羊皮做的衣服,只是不知道这个装鬼的人是男是女。

    银针

    前朝明天启年间,桐城孙大廉考中乡试,成为举人,将赴礼部参加进士试,由于身体患了重病,不能赴考。等到张榜,听说某人某人都成了进士,心里更是愤愤不平,因为这些人都是他平时看不起的,于是病情愈加严重。母亲为他深感忧虑。医生说:“旧病已经消除,这次新患的疾病是由情绪郁结引起的,只有游览名胜,开拓心胸,病体才有希望不治而愈。”孙大廉将医生的话转告给母亲听,母亲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为他租船整理行装,让他去游览二水三山胜境。

    孙大廉辞别母亲,离家出发,身边带着一个仆人、一个书童,给他背书挑担。上船后,有个老头硬是缠着他,请求孙大廉载他一程。老头看上去有六十来岁,精神颇矍铄,体魄强健。孙大廉看他年纪已老,便产生了同情心,允许他搭船同行。老头进入船舱,与孙大廉行礼问候,说自己是北直隶人,姓胡,号悦庵。这次将到金陵去售卖自己的秘术,所以希望搭个便船。孙大廉问他做什么生意,他只是笑笑不回答,只是用缓慢的语气说:“这不是儒生你喜欢听的。”孙大廉猜想大概是房中秘戏一类东西,便不再询问。船随机出发。

    第二天中午,孙大廉因病躺卧不起,听见篷窗下有欢笑声传来,再仔细一听,原来是他的童仆在捧腹大笑。他觉得很奇怪,便悄悄过去偷偷观察。只见老头袒衣露臂坐在矮桌上,用笔在臂上画出一个人形,人形立刻就能站立起来,很像一个裸身人,而且发出如小鸟嘤嘤的叫声,表演唱歌。童仆看后十分惊奇,所以欢笑声传到了孙大廉的舱内。大廉知道老头是一个神奇的人,也不去惊动,屏住呼吸轻轻地退了回去。第二天,他摆好酒肴,请老头过来饮用,想向他请教妙术。老头早已明白他的用意,对他说:“你将来总会飞黄腾达,效仿混口饭吃的江湖浪人的行为,这并不合适。尽管如此,你同意我搭乘便船的恩德,老夫不能不报效。请再等五天,临别时我将把秘术全部赠送给你,今天还没有空。”孙大廉也就不再坚持,两人喝了个尽兴才离开。

    到了约定的日期,船将到达南京,老头趁着黑夜到孙大廉舱里来见他,说:“明天就要了。上次说的话,老夫不敢失信,所以前来献出我的秘术。”孙大廉说了一番感谢的话,问他妙物在哪里。老头答道:“在我腹中。”孙大廉笑着说:“你在骗我。披肝沥胆信誓旦旦只是说得动听罢了,都是一些骗人的话罢了。腹中之物,怎么可能真的能拿来送人啊?”老头笑了笑,并不为自己辩护,只是自己解开衣服,对着孙大廉露出腹部,说道:“你试着叫一下,里面便会有人答应。”孙大廉笑得更厉害了,坚持不肯呼叫。老头便用手抚摩自己的腹部,叫道:“银针儿,快出来见客,不要做出荒野僻乡女子的羞态!”孙大廉更是笑弯了腰。忽然听见老头腹中传出娇懒的说话声:“我本来就讨厌见到陌生人,为什么一定要逼迫我?”声音纤细,委婉清脆,好像箫管齐奏的声音。孙大廉大吃一惊,不再发笑,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老头又对着肚子说道:“我已经把你许配给了孙君,不能把他看成是陌生人。妮子请不要紧张,也别害羞。”腹内一时没有回答。老头又催促她,里面才说:“如此急切唠叨,足以证明阿爹已经年老糊涂了。那就请你开一点门,我这就出来。”孙大廉此时惊讶得形同木鸡,目不转睛地呆呆看着。只见老头用手掌拍拍腹部,忽然裂开一寸左右的缝隙,一丝血迹也没有流出来,他更加感到惊奇。突然轻轻飘出阵阵奇异的芳香,传来一声好像布帛裂开的震响。孙大廉急忙睁大眼睛观看,原来是一位美人,穿着上白下红的衣服,用手拂动鬓发,眉头微皱,站在烛光下,而老头已经不知去向。

    孙大廉不觉吓了一大跳,惊诧地以为遇见了妖怪,但是看女子容貌艳丽无比,又不舍得即刻离开她。他神色严正地斥责道:“你究竟是什么妖怪,胆敢用诡异之术迷惑人?我是古代宋璟一类人物,不为女色所动,还不快退下!不然,我的剑就要将你斩了!”女子毫无惧色,向他敛袖行礼,说道:“我实是狐仙。父亲奉天帝之令,将前往长陵为太祖守墓,他担心我无依无靠,就带着我同行。前几天走到江边,被水神偷偷看见,他羡慕我的容貌,硬是送来聘礼。父亲因为他与青蛙之类居住在一起,很不乐意将我嫁给他,所以把我藏在腹内。托你的洪福,渡过这条水路,现在将要到达目的地。父亲仰仗你美好的品德,要我为你持帚执箕,兼以报答你对我的保护之恩。我并不做坏事,请你不要有疑虑。”孙大廉看她并没有怀什么恶意,心中已经有几分收纳的意思,只是说:“我身患顽症,一时不能痊愈,还有什么心思去想其他事情!”女子微笑着说:“这事好办。你姑且高枕睡觉,让我先为你驱除病魔,借以证明我不是来害人的。”孙大廉大喜,问道:“你也懂医术吗?倘若能把这顽症治好,我一定不惜为爱情而献身。”女子听后不语。孙大廉刚刚躺下,女子突然在眼前消失了,只觉得有一股气,其热如火,从肚脐中进入体内,向上到达肝膈,向下引至脏腑,一会儿他就汗出如蒸,神思顿觉清爽,疾病也随之尽除。重负既然已经卸下,他便鼾然熟睡,竟不知女子去了哪星。早晨起床,船已经泊岸,书童进来向他禀告,老头已经告辞离去,留下了一封书信。他打开信阅视,则是嘱咐他好好照顾女儿。

    孙大廉不见了女子,对老头的话也不敢过于相信。下了船,坐上车,进城住到了友人家中。在交谈欢饮之间,没有一点病态。知道他患病的人,都向他道喜祝贺,他自己也在心里暗暗高兴。一直叙谈到半夜,他才回卧室休息。他盼望女子能够再来,于是就让童仆到别处去睡觉。等到就寝时,还全然不见女子的踪影,心中怏怏不快,上床就枕。正在翻来覆去,听见耳畔有人在轻声地说:“我来陪伴你了。你真的是铁石心肠,不会有所动情吗?”口脂芳香,近在咫尺。他用手抚摩,则细腻的玉体,已在被窝里面。他此时已经不能自持,便与女子欢然交合。早晨起床,孙大廉与她商议如何躲藏一下,女子定然说不用,果然一下子不见了身影。晚上将睡,才又来到房中。

    孙大廉游览遍金陵的名胜,顿然萌生了回乡的念头。正逢怀帝登基,下诏举行恩科考试,他便立刻返回故园。女子送他到江边,流着泪说:“父亲在此,我不能随郎一同回去了!”孙大廉也恋恋不舍,竭力劝她跟自己一起走。女子不肯,最终还是分手。第二年,孙大廉考试落榜,再游金陵,希望能重新遇见女子,以续旧好,然而茫无音讯。

    外史氏说:《诗经》里有一句诗————“出入腹我。”不是说妊娠之前,而是指养育之意。现在这只狐狸竟然能直接将女儿藏在腹中,而且能令她从自己腹中出来而交到别人腹上。孙大廉与老头可以称得上是腹心之交,女子与孙大廉可以称得上是知心情侣。又不只是像晋朝王羲之露腹而躺,被郗鉴选中为女婿,仅作一段佳话而已。

    赝殃

    人死后鬼魂载尸返回家来,这种事真假有无不用辩解就可以知道,然而世人都相信这种说法。京都有一富户,儿媳妇刚死了,按照世人的说法,这一天是死者鬼魂归来的日子。于是家里大门都关得严严的,鸡犬都被赶到别处。主人又害怕小偷乘机来偷东西,家里有一个呆仆,主人便悄悄让他在家守候,把他放在立柜里,关上柜门。嘱咐他:“如果有僵尸回来,屏住声息自然便能避免祸害;没有的话,也可安心睡觉,有什么可怕呢?”仆人答应下来。大家都退了出去。

    到了半夜,风声飒飒,让人不禁战栗。突然,台阶前传来“嚓嚓”的响声,一会儿便靠近房门,再过一会儿就进入了房间。仆人从柜门的隙缝中往外偷看,灯光微微晃动着,昏黄阴沉。只见一个人,衣饰容貌,仿佛是死者,不禁害怕极了。接着那人站在桌边吃东西,牙齿咯咯发响;倒酒喝的时候,嘴唇啧啧有声。又过了一会儿,纸钱窸窣窣响起来,只见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仆人更加感到恐怖不安,而心里暗庆幸自己未被发现。又过了好长时间,她侧着耳朵像在倾听什么,抬起头又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突然直接朝着立柜走来。仆人吓破了胆。正在恐惧之际,她早已逼近,只见她面色苍白如雪,突然用力一拉,立柜的门大开了。这一下将两个人都吓呆了,立刻一起倒在地上。不仅柜内的仆人魂飞魄散,毫无生机,连柜外的女子也面朝地僵仆而死:两败俱伤。

    天亮以后,主人叫唤仆人,听不到答应,进去一看,仆人还有一丝气息,女鬼早已僵倒在立柜的外面。她穿着整齐鲜丽,好像活人一样,只是头发上夹着一束纸条,实际上她是随儿媳妇陪嫁而来的婢女。主人不禁大吃一惊,灌入仆人口中一些汤水,过了一些时候,他苏醒过来,讲述了他看见的事情。再看婢女,已经无法救活。原来婢女打算离开这家,便想出装鬼偷窃主人财物的主意,而且她熟悉儿媳妇的装饰打扮,完全按照她在世时的样子将自己装扮起来。到了晚上以后,走进房间,想大肆搜刮一番。刚开始她并没有听说主人留下仆人在房里守候,突然见到后,非常吃惊害怕,便仆倒在地。主人知晓了其中缘故,于是笑了笑,让人把婢女的尸体装进棺材。

    第二天,事情在京都传扬开来。如今京城里的人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僵尸能吓死人,人也能吓死僵尸。”呜呼哀哉!即使真有僵尸,又怎么能把人害死?

    外史氏说:从来害怕僵尸的,就是婢女和老婆子了,每当谈起这些事情,就赶紧摆摆手,脸色大变,样子十分恐惧,好像真的看见鬼似的。这个婢女真是胆大妄为!然而到底还是被藏在柜子里的人吓死了,这主要是她的贪欲太强,所以上天都要了她的命。我真正担心的是,假如真僵尸出现,这两人又该怎么办呢?

    落花岛

    申无疆字仲锡,在扬州游玩已经有好几年了。一天,他在集市里遇见出海航行的商人,与他们一起坐下聊天,这些人获利丰厚,他心里羡慕极了。于是拿出数千金交给儿子和侄子,让他们与商人合伙。儿子名翊,年纪仅二十二三岁,身材修长,皮肤白皙,而且很擅长唱歌,航海的商人都很喜欢他。等到航船驶入大海,小船就好像一片小小的树叶。申翊年青,不习惯汹涌的波涛,受惊吓后就生病了,靠在枕上,痛苦呻吟,神思恍惚,似睡非睡。梦中听见有人说:“落花岛中花倒落。”申翊平时不会写诗作文,醒来后便告诉了同伴,那些人虽然熟悉海道,到过许多岛屿,也不知道有“落花岛”这个地名。其中有一人很擅长吟诗,笑着说:“为什么不说‘垂柳堤畔柳低垂’?那句诗虽好,还是能有对句的。”大家都觉得他对得好。申翊于是就将诗句默记在心上。

    不久病情加重,还没有到岸,他就在船上去世了。他的堂兄十分悲痛,将尸体草草装进棺内,载在船上继续航行。而申翊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感到身体轻盈,丝毫没有妨碍,于是想仿效列子乘风而行,遨游于海面上。虽然风涛汹涌,丝毫未被海浪溅湿,高兴极了。他还记着落花岛这一名字,暗暗想着那里的境界一定与众不同,于是就想前去游玩。

    转眼间看见一座山,悬浮于波涛间,形状如倒置的盂。它的颜色好像四川出的锦缎,五彩缤纷,而且香气浓郁,芬芳飘扬数百里。申翊很喜欢这个地方,努力向前,一会儿便离开了水面,登上陆地。朝西走了一里左右的路程,看见一个像是山口的地方,便走了进去,原来里面是平坦宽阔的大道,岩山高峭的景象不再有了。山路上到处覆盖着落花,有一寸多厚,没有一点空隙。他踏着落花前进,感到地下如花草做的褥子,柔柔的,滑滑的。而芳香扑鼻,更加浓郁,精神为之一振。看看周围,都是十分粗壮的树木,繁茂繁密,花就长在这些大树上。仔细观赏这些花朵,各种颜色都有,浓淡相间,芬芳如大庾岭上的梅花,而香味浓烈又胜过许多。树上还有些花,枝头低垂,好像快要坠落的样子;有的环绕枝干,形状如飞扬,其中还有不少花含苞欲放。似乎这些树花开花落四季都有。申翊高兴地继续往前行走有几百步,只见这里花开得更加繁茂,而地上的落花也积得更多更厚。而且看看四周,没有一间房屋,即使层层叠叠的山峰,也只隐隐约约出现在花树中,不让看到它们的全貌。申翊到了此处,心旷神怡,就在一棵落花树下坐着少歇一会儿。他伸长脖子,高歌一曲,花扑簌簌掉落更多,像是下了一阵细雨。

    忽然听见一声娇柔的声音斥责道:“哪里来的狂妄之人?这里是仙人的居处,岂是你玩耍行乐的地方!”申翊急忙一看,原来是一个美女,全身贴着落花,好像穿着锦衣,手提一只小竹篮,篮子里也装着落花,慢慢地从树后走出来。申翊急忙起身相迎,作揖行礼,告诉她自己是从何处而来。女子带着一丝嘲笑,说:“你一个龌龊商人,哪有福分来到这样的仙境?尽管如此,其中也定有缘由。我有一句句子,很久以来没有谁能够对得出。你能对出,就留宿在这里,而且有舒适的环境让你安身;否则,你还是离开远一点,不许你再弄脏仙境。”申翊十分喜爱这里的美景,又眷恋眼前美人的丽容,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不善文辞,就决然地请她出题。女子于是朗诵了一句诗,原来就是他在梦中听见的,申翊喜出望外,随即就把那位商人教给他的那句诗说了出来。女子称赞他对得好。过了好一会儿,她感慨地说:“这种才能是上天赋予的,我对你不能无动于衷。”说完朝他走过去,笑着拉起他的衣袖,说道:“走,走,请和我一起回去,我的家就在鲜花茂密的地方。”申翊高兴地随她前去。

    来到女子家,四周围着篱笆,远远望去,一片锦绣,原来都是用花片砌成的。不一会儿走到门前,只见两棵巨大的树木枝叶交缠在上面,气派宽宏。女子客气地让申翊进屋,里面并不大,桌子、床都是用彩石制成,上面铺满了掉落的花瓣。抬头向上看,不见天日,也是以繁茂的树干为屋顶,鲜花、绿叶将周围遮住,恍如一座上天建造的居室。女子还没有请他坐定,就准备食物,说道:“郎君饿了,空着肚子可不能安心交谈。”于是将竹筐里的东西全部倒出,烹煮起来。等到端上来一看,除了花之外,没有别的。申翊内心疑惑,不敢吃。女子笑着说:“这是神仙吃的东西,吃下去不会有伤害的。”申翊尝了一下,甘香清甜,人间的美食佳肴与它相比,就成了尘土。女子又献上百花酿成的酒,味更香醇,真是仙露琼浆。一会儿,神气清爽,飘飘欲仙。申翊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鬼,便在心里暗自庆幸,以为从此可以长命百岁了。

    申翊吃罢,两人开始交谈,渐渐地相互调弄戏谑。女子情不自禁,将身上的衣服一抖,花瓣纷纷掉落下来,皓体生辉。于是与申翊在石床上交欢行乐,极尽恩爱,两情十分缠绵。后来,女子发觉他不是人,惊诧地说:“郎君怎么只有形体而没有内质?还是早早告诉我,不要将你自己耽误了!”申翊自己也在寻思:我怎么会到这里来?而且茫茫大海我又怎么可能漂浮而过?想着想着,就痛哭流涕。女子劝他道:“请你不要这么悲伤。由鬼变成仙,总比人变鬼要好。何况我还有法术,你没必要这么担心。”说着,拿出一只瓷罂,里面大约装着一斗清泉,将申翊全身浇遍,说:“这是百花之液,我天天早晨起来采集,其实是天浆甘露。人用它沐浴后能成为神仙,鬼沐浴后也能成形。再加上吃了百花之液,另外采撷群花的精华进补,则很快就能变成鬼仙。只是我数百年的集藏,一天之内就被郎君用完了。”说话之间,申翊感觉到身上被百花液浇过的地方,肌肤骨骼渐渐凝实,不像刚才虚无附托的样子,才放了心。他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本来就是空无所有,女子用花给他披戴好,粲烂夺目。两人相对,犹如两只羽毛鲜丽的鸳鸯。

    女子白天与申翊外出,一起采花而食,傍晚与申翊归家,一同卧花而眠。他们身上的衣服,睡觉时轻轻一拂就掉了,不用解带脱衣;醒来后绕树缓步而行,瞬间就能锦装在身。这里没有寒暑,也无昼夜,花开就是早上,花谢就是晚上。穿的、吃的全是花,睡觉休息也在花下,方丈、蓬壶这些神山仙岛,从此不能再独占仙境的名声。

    几年后,申翊忽然对女子说:“全靠你的帮助,我才能死而复生,与你永远结伴相好是理所应当的。可是,我上有年老的双亲,下有年幼的弟弟,想回去看望他们,不知你是否同意?”女子认真地答道:“这是你的一片孝心,我不敢阻拦你去实现。只是你离家后成了鬼,这次回去又变成了人,你墓前的树都长得很大了,谁会相信你呢?”申翊说:“我暂且回去试一试,我也不会在那里久留。”女子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任他离去,又用花叶为他做了衣服,只一会儿工夫,就做成华丽的盛装。分别时,女子赠送给申翊一只酒瓯,嘱咐他:“饿了就饮用里面的酒,千万不要吃烟火煮烧的食物,如果吃了就会使你神气衰竭,丧失生命。酒喝完后,一定要马上返回,不要再多停留。”申翊与她约定以一个月为期限。然后他来到海上,仍然如履平地,不需要船桨,就直接到达浙江一带。

    等到了扬州,仲锡已经年老,各位弟弟都已经成家立业。申翊突然走进家门,大家都以为出现了鬼,大吃——惊,纷纷逃避。只有仲锡抱着他哭道:“是我耽误了儿子。儿啊,你这次回来,是找我报仇的吧?”申翊极力辩解说自己是人。仲锡说:“你堂兄说你不幸去世,前年携带棺柩返回故乡,安葬在祖坟。你却说自己是活人,这话多么荒谬!”申翊于是把经过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大家听后,都惊愕非常。郡中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年轻时曾经出海航行,听过落花岛之名,恍然大悟道:“确实有这个岛。岛在东海偏远之处,极少有人能到岛上去。我曾经经过那里,听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没有路可以进去,至今还能仿佛记起岛上的风景。”人们一听,稍微消除了心头的疑虑。仲锡在扬州依然过着旅居他乡的生活,申翊服侍在他身旁。他这些天不饮也不食,十天后,忽然不知去向。

    外史氏说:百花的精华,人吃了以后可以延年益寿,想不到鬼服用后居然也可以变为神仙。申翊靠了他人的诗句,办成了自己的好事,游历仙境,得到美丽的妻子,而且可以长寿不死。为什么桃花源里的人不憎恨鬼,反而不屑于与人结成好朋友呢?这个问题我很不理解。

    货郎

    耒阳因竹子很多而盛名,也是著名的黄冈竹的一个分支。当地人借此谋利,所以种植了一个个竹园,到处都是绿竹茂盛的景象,正如《诗经·淇奥》所描绘的一样。

    离县城不远的某一村庄里有一户农家,竹子种得非常多。方圆数亩,枝叶茂密,竹阴昏暗,日色黯淡无光,就连在家里也难得见到几缕阳光。家有父子三人,其中哥哥脾性温驯,而弟弟却很凶劣,且整日游手好闲,不干正事。父亲对小儿子的行为也很痛恨,甚至为此把他告到官府,最后也只是判以轻微的惩罚,即使如此惩罚后依然不思悔改。

    在此之前,邻县的某货郎经常到村里来出售绣花之类的东西,日子久了便与这农家渐渐熟悉,还把某父认作养父,常常一连几天不回家住在他家。农户家中有个已经长大却未出阁的女儿,货郎因为与其家十分亲近的缘故,渐渐地勾搭上了她,全家人没有一个人察觉这回事。一天,父亲突然从田间回来,正好看见货郎正与自己的女儿互相抱颈接吻,样子十分猥琐,不禁大怒,立即随手拿上种地的农具冲上前去,向他猛击。货郎没有想到被打,脑袋被打碎一地,失去了性命。父亲看着惊吓的女儿不忍心去灭口,而且担心女儿的淫荡臭名传扬出去,于是叫小儿子一起将尸体抬走,埋在竹下。又怕被家狗野狼拱出来,第二天以少了竹笋作为借口,赶紧命人筑起一道高高的土墙,将竹园围住。这件事情做得周密,村里没有一个人察觉。

    事情过了几年,正好遇上政令甚严的熊公某来此地任县令,此人惩治恶人的手段毒辣犹如凶猛的鸷鸟。农家小儿子因为赌博无钱,便把园子里的竹子偷偷地砍来卖掉,父亲知道后,非常愤怒,将他打得鲜血直流,还要把他告到官府。小儿子早就听闻县令的手段,非常害怕县令的威严,被逼急了大声叫嚷:“阿爹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把我送到衙门去呢?不如你直接像对待那人一样用寸铁将我打死,然后往竹园里一埋,谁又晓得此事?!”父亲听后更加气愤,追上去打他,儿子便在街市上乱喊乱叫,闹得村里人人都知道了此事。邻居某一直与农家有矛盾,听了以后说:“哎呀,他儿子说的这一番话,真是太令人奇怪啦。记得从前曾经有一个在这里来来往往卖货的货郎,与这家人关系很好,还以父子相称,后来忽然不见了,大家都以为是他已经回家。可现在听他儿子的话,该不会是被老东西害了吧?”于是将他的疑虑向甲长作了反映。甲长也与农家的父亲不和,便写了一纸状词,将其告发到官府。熊公这时还不太相信这些传言,便将农家父子拘至衙门询问情况,二人都不承认有过此事。邻居作证道:“你那天被你父亲在街上追打,不是你这样讲出来的吗?”儿子听罢,低头不语。熊公察觉此事一定有蹊跷,便下令对他们动刑作威,二人仍极力辩解,不肯说出真相。熊公便出具公文,让捕快送到邻县,询问货郎还在不在,来判定案情的真假。

    过了几天,已经入学念书的货郎的弟弟戴着布巾来了,走上衙堂哭着陈诉:“我今年十三岁,哥哥出外行贩至今都没回家,已有好几年了,没有一点音讯。我因年少,不能远出家门寻找哥哥。老母亲为了此事,整日担忧流泪,血泪都已哭干。哥哥到底是生还是死,全靠大人可怜我们,审个水落石出。”熊公知道确有货郎这个人失踪这件事,更是对这对父子严加审讯。几次加重刑罚,他们胡编狡辩,前后口供不一,仍然找不到尸体所在的地方,使得这件案子久久不能结案。于是县令又命人将他的女儿逮到官府。她早已经出嫁多年,现已抱上孩子。熊公对她并没有严刑审讯,只是下令将她与父兄关在一间牢里,用绳索系住她哥哥的拇指,将他吊在屋梁上,并且暗中派狱吏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整天都不再来提讯。到了半夜,她的哥哥忍受不了手上的苦痛,便对着妹妹喊叫道:“如果不是因为你贪淫放荡,又怎么会让父亲遭受灾祸,又使我受尽这皮肉之苦,你真的就这么忍心!”妹妹惭愧不语。父亲责备儿子道:“你再忍忍,到时我就可以出狱,你妹妹不会遭别人嘲笑,现在吵吵嚷嚷还有什么意义呢?”儿子听后更加怒不可遏,说道:“县令单单让我受苦,可你们父女却可以平安无事,难道唯独我不是人吗?”妹妹也对他温言相劝,三人絮絮叨叨地讲到天亮,将隐情大致都说了出来。这时监视的狱吏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说:“这是你们的招供之词,看你们还能抵赖到何时?”父亲与女儿都大惊失色。等到熊公再次升堂开审,他们都低头认罪,说出货郎的身体埋在何处,官府依迹寻找,这才在竹林里找到货郎的尸体。货郎的弟弟痛哭一场,带着尸骨回家安葬。

    熊公认为那个小儿子并非没有罪,于是拿笔写下判词:“一开始没有矫正父亲的过失,后来却证实了父亲的罪名,这件事好像冥冥之中有鬼神指使。虽没致人死亡,但也逃脱不了干系。”最终判他为从犯,与他父亲一起被处死在监狱。其女儿被打了一顿板子,念及有孩子抚养,之后放回家去。她的丈夫听闻此事深感羞耻,便决定休了她。一年以后,她改嫁他人而去。

    外史氏说:我曾经对一些事感到不可思议,看到有的人家常常喜欢与陌生男子结为亲眷,任他们随意进出闺房,才最终导致种种丑事的发生,对于治家来说这是多么大的疏忽和不慎呀!而卖花人与货郎,因为他们出售的东西,都不是男人所用的,所以能够借此接近女子博得好感,最容易与闺阁女子有私情,难道这不是治家者应当禁止的吗?就拿这件案子来说,货郎的死实属他咎由自取,而农家发现事情之后没有第一时间把柴草搬离灶间,反而等到星火酿成燎原之势,再妄想扑灭,导致最后案情败露,把性命全都送掉。实在是糊涂的人啊,到了如此地步,实在也是太可悲了!

    化豕

    西藏是一个信奉佛教的地方,在这地方以前是没有君主的,首领是藏僧,即所谓的大宝法王。我听某公说过:后藏距离中原非常遥远,曾有一位女僧作为首领。女僧貌美如花,并且法术能通神灵,是一个能够与观音大士化身成为妙庄公主相媲美的人物。

    某年月,有一位侍卫官受到朝廷的派遣去藏,前往那里参见达赖。女僧正好也来前藏,与达赖谈论禅法机要,因此也在座。侍卫前来拜见,过后就顶礼膜拜,叩头不止,迟迟不见他站起身来。达赖一语不发,女僧只是微微含笑地看着他。直到出来后,别人询问侍卫什么情况,他就说:“我所见到的女子不胜枚举,但是从来没有遇见过像她这样娇艳如花的人。所以我可以借着合掌问礼这个好机会,来一饱眼福,难道我是真的想叩这么多响头吗”问话的人笑笑就离开了。之后侍卫动身回了朝廷,可是还没有赶上半天的路程,骑坐的马一失足,就从岩石上坠落了下去。这个山谷接近百丈深,侍卫虽然没有伤了身体,但是苦于无路可寻,就算怎么努力也不能从深谷中走出来。随从知道这是因为他对女僧不尊敬造成的,于是急忙返回去见达赖,向他苦苦哀求并寻求原谅。女僧这时候还没有离去,达赖便以郑重的神情直言相劝。女僧又是微微一笑,而侍卫这时也早已亲自来登门致谢。原来随从刚掉转马头准备回去,侍卫的身体就突然站在了平坦的大道上,不仅没有看到鸿沟深谷的半点影子,而且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宽阔无垠的沙漠。侍卫对自己的奇遇感到十分惊讶,就也顺势掉过马头,前来道歉。他见到女僧,肃然起敬,就如对天上的神灵一样。行完礼,慌忙快步出来。女僧所谓的神异之处也就是如此。

    后来遇到这样一件事,西域某部兵马打来,气势非常雄健,令人无法抵御。前藏人口众多,也几乎被消灭殆尽。后藏人了解到这种情况,到处充满着恐惧,打包东西打算出去逃命。女僧这时便召集众人,对他们说:“出逃就可以免遭灾难吗?只要有我在,就决不会让战争的灾祸降临到你们的头上!”于是她就率领全体藏民来到一座山前,山上群峰高耸入云,当中有一条非常险要的通道。女僧指挥大家都进入到山中,然后,她自己双脚交叠而坐,守在这条要道上。不久,敌部的前锋急忙赶到,看见女僧,都仰天哈哈大笑,准备奋勇冲上去擒拿女僧。这时女僧猛然化为野猪。要道原是可通过上百匹战马,野猪用它一个身体就把通道堵得别无余地,毫无缝隙,而且它长着一身硬硬的毛,长嘴尖利,又加上样子丑恶无比,非常吓人,敌兵只好纷纷退下。

    此时正好敌军的头领也已赶到,部下就争着向他禀报这种奇异的情况。头领笑道:“这不过是一种妖术而已。如果向它集中射箭,就像杀猪一样,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将士们纷纷领命,顿时将成千上万的弓箭都集中起来。他们还没有开弓发射,野猪就从山崖上坠落下来。那一刻,百千万亿头野猪,都如同先前那头猪一样,蠢蠢而动,将整个山川平地挤得满满当当,没有留下一点缝隙。西域敌军大败,这时连头领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收兵撤退。女僧没有伤害敌军的一骑一卒,她淡然地收起法术,依然双脚交叠来坐。藏人都从山中赶了出来,这时的女僧仍是活生生的一个娇艳美人的形象。所以在当时社会,二藏之中,只有后藏独自原封不动地生存了下来。到了本朝,皇上抚慰藏民,使他们平安地休养生息,才又各自恢复了昔日的繁荣昌盛的景象。

    外史氏曾说:佛家称作象教,象本来就是群兽中的庞然大物。但是这篇小说中的猪简直可以将大象吞下,其庞大是无与伦比的,更何况它们就像恒河里的沙子,多得数也数不清,着实令人惊叹!它们灭了虎狼的凛凛威风,保护了受害百姓的切身利益,像这样深深造福于藏民,于佛教来说的确是立了大功。至此警告轻薄之人,而自己以庄严示人,这一点又不是《聊斋志异》中的《织女》所能相提并论的。

    缝裳女

    京城中有一些住在城郭附近的穷人靠缝补衣裳为生,平时出去为市民缝缝补补,因为他们缝补的大多是一些破衣破裤,所以又被称为“缝穷”。东直门外有母女二人也是做这一行当,女儿仅十六七岁,但是容貌十分貌美,虽然并没有佩戴什么艳丽的装饰品,而且穿着俭朴的衣服,却时常引来别人的窥视。女子性情贤惠安静,只顾低头干活,从不轻易与人说话,让别人也不敢去冒犯她。

    一天,她母亲病了,十几天都不能到市里去干活,家中平时的柴米费用都跟不上。女儿迫不得已,只好只身独行到市里缝纫,补贴家里,直到傍晚才带着身边的一只装着剪刀、棉线的小竹筐,离开都门。乡村的住房都离城比较远,走到一片空阔的田野,只见到处都是阴森森的坟墓,杂树丛生,看不见一个人的踪迹。正当她慌慌张张急着行走时,突然听见树林中有人说道:“你回家去吗?我这有脏衣服,你能不能替我洗一洗?”女子大呼了一声,可细细一想又不觉得害怕了。原来母女俩除了缝纫之外还兼替人家洗衣服,便以为对方是市井的熟人,于是朝着说话的方向走了过去。进了树林,却只看见是一个坐在大树底下的无赖青年,伸开两足如箕状,赤裸着上身,样子看上去十分凶暴。女子又惊又怕,慌忙转身离去。那无赖突然站立起来,直冲过去,像捉小鸡似的一把揪住女子衣领。女子无计可施,只好羞红着脸说道:“你赶紧把要洗的衣服交给我,我要赶回家去了。”无赖笑道:“哈哈,我骗你的,衣服都穿在我的身上,你怎么能取去呢?”女子讨好着说:“天色已晚了,那既然你没有事情,那就将我放了吧,我家中还有一个老母亲等着我呢!”无赖说:“实话告诉你吧,我觊觎你的美貌已有一段日子了,今日正好与你不期而遇,正合我的心愿。我想与你欢好,着急回什么家呢?”女子听了这番话,面色如土灰,又不能即刻脱身,突然灵机一动,便也拿话来骗他,说:“我是一个女子,从来没有与男子相处过,你能先把那东西给我看看,不是太大太长,我才敢委身与你。”无赖听后十分高兴,说:“你不用害怕,我其实并无超过别人的阳具。”于是放开女子,准备褪下自己的裤子。女子见状又阻止他,说:“先别脱!别脱!我是女子,我要先克服害羞害怕之心,才能与你欢好。你不如在树下躺息,让我自己来寻找佳处,等我摩挲抚弄久了,两人相互熟悉了些,我才不会惧怕,这样我们才能都体会其中的乐趣。”无赖听见女子大胆的提议,以为女子已是釜中之鱼,料定她逃不回水潭,便高兴地听从了她的吩咐。

    女子见他躺下,本打算趁机逃走,可又怕被他追上,便把竹筐放在身旁,隔着衣服坐下来慢慢抚弄无赖,手刚碰着阳具,便觉崩腾凸竖,于是羞涩地脱光了他的下身。又将那物用纤细的手指握住,越抚弄越变大。女子此时假装斜目偷看,不忍丢开的样子,无赖此时早已被女子撩拨得欲火焚身,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其他。女子见状便乘机悄悄地从竹筐中取出缝纫剪刀,像平时裁剪布帛一样,将无赖的阳具从根部一刀剪下,瞬间鲜血直淌。无赖大声嗥叫起来,顿时化为一只狐狸,仓皇逃去。女子这才感到惊恐,一时眼花目眩,随后赶紧收拾工具回家。回到家中,衣袖上依然鲜血斑斑。

    外史氏说:雄狐独行求偶,没有人能够逃脱。女子却能在仓促中用计将它阉割,真可谓本事过人。而且,她表现出来的节操也足以成为世人的风范。如果不是女子的性情贞洁,苦于生计,能不丢弃缝纫之业而大胆地撩起衣裳以身相投吗?

    火龙

    话说某巡抚在园亭请道员以上官员的宾客饮酒,大家都前来参加。园亭靠近一座山,在这饮酒可以观赏到佳树幽壑的大好景色,因此主人为使聚会具有雅趣并没有请戏子来唱曲助兴。在宴会上,大家暂时忘记了各自的身份和地位,都尽情地豪饮享乐,玩赏景物,各得其趣,确实是难得的愉悦。可是天公不作美,在酒还没有喝到一半时,天气开始微微转阴,乌云从岩岫中冉冉升起,开始仅如片席,渐渐布满了整个天空,不一会儿,大雨如瓢泼下了起来。可是满座官员并未被扫了雅兴,见此都相互庆贺。原来当时正好有一点干旱,庆贺这雨来得及时啊。可是,庆贺过后,耀眼可怖的闪电和沉闷不扬的雷声久久围绕园亭,不肯消散。雷声轰鸣不止,雨也越下越大,大家对此很是不解。正当大家感到纳闷的时候,忽然听到巡抚连连惊呼:“怪事,怪事!”大家赶紧去看,只见他一个人坐在首席,在他的桌上有两只全身闪闪发光的怪异的动物。其中一只长得像加大版的萤火虫,正沿着桌子迅速地爬行。而另一只长约两寸,身细如线,样子像蛇,在后面迅速蜿蜒追逐。它们所经过的桌面,都留下了灼坏的痕迹,好像用线香烧刻过似的,灼痕深入到桌板的纹理。酒具皿器四周,更是痕迹纵横,不计其数。大家看了以后,都茫然不知这是什么怪物。

    某个以知识广博著称主管刑事的官员,看到此景,赶紧告诉巡抚:“请您暂时离开宴席一会。这一些怪物是在借着您的威灵,以避免被雷电击中。神龙也畏惧福大有恩泽的人,所以不敢贸然捉拿它们,这就是所谓的投鼠忌器。”巡抚觉得他讲得有道理,就冒雨走到亭子的后面。还没离开桌子几步,只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巨雷响起,窗户、亭柱被震得剧烈晃动,盘子、杯子都被震得粉碎。直到看到亭子一角被掀去,巨雷声才隐隐消失。大雨也顿时停止了。巡抚与手下的官吏,双眼晕眩,松开捂着双耳的双手,耳朵好像被震聋了似的,一时听不清声音。过了很久,大家才在惊诧中恢复正常的视觉和听觉,于是立刻结束了饮宴,四处寻找刚才那两只异物,可都没有见到其踪迹。巡抚也将那张桌子收起来,准备放在衙内,作为这次奇遇的证物。他幕府中的许多人都亲眼目睹了这张桌子。

    外史氏说:人们不能揣测龙的变幻,古代传记中关于这方面的记载有很多。雷公打雷,其变幻莫测也多与此相似,而且还有比这更神奇的。从前我在京都,住在某寺。一天晚上,到邻友处闲叙,外面大雨下个不停,雷声接连响起。此时听见一声巨响,好像就在邻近,就认为是我的住处发生了意外,可一时又不能急着赶回去。次日凌晨赶回去,果然看见昨晚的雷击中了左面的房子,不过那并不是我的住处,而是别人住的地方。住在那屋子里的人全是吃国家军饷的一些箭手,白天聚集在寺里,晚上就各自返回家中,所以出事的时候,屋里没有一个人。然而墙壁上放着几枝刚刚制造出来的新箭,却被雷击中。我急忙走过去看,只见一共五枝箭,都变成了五条垂丝,像细线似的在墙上随风任意晃动。屋里其他东西都没有被损坏,也不见烧灼的痕迹。我不胜惊骇,立刻退出了房间。

    青眉

    城里有一个市井小民竺十八,是一个皮匠,年纪只有二十岁,有着女子一样的姣美容貌。虽然和商贩之流居住在一起,可是城里没有一个年青男子比他漂亮,所以就有了“俊竺”的称号。她的妻子名青眉,长得更是天姿国色,看过她的人还以为是画出来的。起初人们问他妻子的来历,他坚决不肯说,后来才稍微透露出来,他的妻子其实是北山的狐仙。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竺十八从小生活在乡下给人干活,十六岁时就开始学做皮匠,他的师傅喝酒成瘾,常常夜里出去不回来,因此店里就只有竺十八一人。他每天缝纫鞋子到半夜才上床睡觉,久而久之,这已经成了习惯。一天晚上,师傅又出去了。竺十八在做夜工时,突然听见有弹指敲门声,以为是邻居来取鞋的,他便隔着门询问是谁,门外回答:“是我。”声音娇细好听。竺十八却大吃一惊,担心是市井恶少趁他师傅不在,故意来玩弄男色,心里更加惶惶不安,便说谎道:“都已经睡下了,请你明天再来吧。”外面的人似乎猜透了十八的心思,又说:“我只是邻近一个女子,不是暴徒,请你不要担心。不如你开门见我一面,我想和你说一句话呢?”竺十八见拒绝不得,从门板的缝隙往外看,果然看到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姑娘,立在屋檐下,于是他打开房门。女子见此掩面而笑,径直走入房来。竺十八趁着亮光看她长得姿色貌美,容光焕发,让屋内顿时光辉熠熠。虽然他年纪还小,还不知晓情事,但也为女子的容貌而动心。于是好奇地问她来干什么,女子答道:“我的家离这里仅咫尺之遥,因为夜里织布,灯烛被风吹灭,特来向你借新火,不为别的事情,打扰你了。”竺十八平时就待人真诚有礼,便慷慨地拿火烛给她,不敢与她多讲一句话。女子取过火烛谢过十八便离开了。看着女子离开的倩影,竺十八虽然没有与女子互通情话,心里却对她十分喜爱,希望她能再来。可是他的师傅回到家里后,就再也没看见女子的身影。十八便日日夜夜坐在店里等候,但最终也没见踪影。

    过了几天,师傅又出去了,终于等到女子又来借火。两人情意早已经暗暗流露,竺十八高兴地请她进屋,坐下交谈。女子问竺十八多大岁数,竺十八如实答道:“十六岁。”女子微笑道:“我正好和你一样大。”竺十八也询问女子住处,她说道:“等以后你自会知道。”两人聊天聊了很长时间,女子还没有想离开的意思,竺十八也因为贪爱她的容貌,对女子一脸不舍。两人满目含情望着对方,难舍难分。女子忽然回过头去指了指床铺,问他说:“这就是你的卧床吗?恐怕床太窄了,睡不下两个人。”竺十八立即明白她的意思,便答道:“你试着先睡,看看能否睡下我们二人。”女子笑着站起身准备离开,说:“明天晚上来,我就来试一试。”说完又走了。竺十八毕竟未经人事,感到难为情,虽然未能留下女子,可是心已经被她迷晕了。

    早晨起床后,竺十八也没有心思干活,只希望师傅不要回家,使他们能够顺利幽会不被打扰。他的师傅像平时一样被饮酒所耽搁,直到天色暗下来也还未回来,竺十八心里更加高兴。到了夜里,他面对明灯,也不再缝制皮鞋,只是独自而坐,形状如痴如迷。二更过后,果然听到女子前来敲门。竺十八赶紧打开门,让她进屋,只见她今天晚上浓妆艳服,与昨日朴素的样子迥然不同。问她话,她只是笑而不答,径直上了床,面壁躺下。竺十八猜想她怕羞,便激动地先脱下自己的衣服,吹灭灯火,和女子同床而睡。暗中大手在她身上摸索,双手颤抖而情欲强烈。只听见女子忽然开口,佯装拒绝道:“市井儿,在一个被窝睡觉已经足够了,你还想要怎么?”竺十八笑道:“我想睡在同一个被窝不能没有事情。”不一会儿,床上激情满满,呻吟声充斥房间,房间春光无限,只见女子身体颤抖,似娇羞又似狂荡,二人情意绵绵,兴味尤浓。竺十八由于第一次接近女色,早已经神魂颠倒,很快便瘫软了身子。于是两人柔肌互贴,睡梦中依然春意盎然。等到睡醒,东方已经发白。竺十八还依依不舍,可女子早已穿上衣服,先从床上起来,说道:“我们将来快乐的时间还很长,不能让别人窥见我们的底细,省得落下话柄。”说完走出房去。竺十八见女子走后也起了床,正好碰到回家的师傅,没有透漏此事。对于女子不来找他,他也不感到奇怪。

    过了几夜,趁着师傅出门,两人又在一起幽会,欢好的兴致比初夜更加浓厚。女子对竺十八说:“自从见到你的第一眼以后,我就被你迷住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所以才情不自禁献身于你,值得庆幸的是,我俩至今互相欢爱,生生死死,忠贞不渝。如果你真的喜欢我,能否娶我为糟糠之妻?”竺十八听后支支吾吾好长时间,才答道:“我也想这样!可是,我从小失去父母,由兄嫂养育长大。现在跟师傅学这些下等的手艺,对于将来的日子,我自己心里都还没有底,哪有多余的钱为我娶媳妇呢?而且自己年纪还小,更不敢随便向兄嫂开口谈这件事。”女子说:“不如这样,你告别师傅,到别处去谋生,我自有办法帮助你立业。这样就不必看人家脸色行事,使我们新婚不开心,怎么样?”竺十八听后很惊奇女子的大胆,便问道:“你曾说你有家,难道可以不通过父母而自作主张吗?”女子笑道:“我起先是骗你的,你现在才明白吗?我真的名字叫青眉,住在北山,其实是一只狐狸精。我仰慕你的容色,所以说自己是邻家女子来与你相好,哪里真有父母来管束我的行动。”竺十八年纪小,而且贪爱新欢,并不知害怕,只是说道:“听说狐狸精常常要害人,这是真的吗?”女子回答:“确实有这种事,但是我与害人的狐狸不同。我如果不是爱你,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如果爱一个人却又将这个人害死,天地都不能接纳!”她一边说,一边信誓旦旦,竺十八对她也深信不疑。临走的时候,女子替竺十八出了一个主意。竺十八按照她的话,去对师傅说:“昨天听同村的人说,我的嫂嫂生了一场大病。嫂嫂把我从小抚养长大,请您准许我请假回去探望。”说着眼里掉下了泪水。师傅也微微听到过一些他嫂嫂生病的事情,见他心里哀伤,很是同情,便让他回家一趟看看,自己操持店里的事务。

    竺十八出了店后,还没走上一里,就看见女子早已在路上迎候他。她问道:“你打算去哪里?”竺十八回答:“要回自己家去。”女子大笑道:“你这呆子!假如去你家,兄嫂知道后,怎么能允许你不继续跟师傅干活呢?”竺十八问:“那该怎么办?”女子说:“我看你的手艺,虽然还不能做到技艺高超,但好在比较熟练。我正好有一些微薄的积蓄,不如我们一起到外地去,独立谋生,那一定比你受雇于别人强。你觉得怎么样?”竺十八本来心里就没有主意,很高兴地接受了她的建议。女子随后拿出一锭银子,并找了一条船向南方行去。两人夫唱妇随,十分融洽,一点也不思念故乡和亲人。

    船行到了常熟,女子还想继续往前行,可竺十八却不愿意了,两人便下船在城的北门租房住了下来。女子又拿出半锭银子,替他置办营业所需的设施、用具,然后在市里设店开张。店的后边就是居室。女子怕竺十八年纪小受人欺负,便不让他和别人一起经营制作,遇到凡是他所做不了的,女子都代为制作,样式很新颖,受到顾客的赞赏,于是名声也迅速远扬,城里人都到他店里来做鞋。女子非常贤惠,平时亲自操持家务,烧饭做菜,空下来就帮助丈夫织做鞋子,整天喜滋滋的没有任何怨言。竺十八看在眼里,心里更是感激她。

    第二年,竺十八已经十七岁,家中生活已经达到小康水平,他开始有点沉湎于玩乐享受,常常跟无赖一起游玩。女子劝阻他,他也不听。正好常熟城有一个富家子弟,性情风流轻佻,尤其爱好男宠。他见到竺十八的容貌,非常喜欢,所以时常来店中买鞋。竺十八此时恰好与无赖厮混在一起,富家子弟便用重金贿赂一帮无赖,要他们帮忙。那一天刚过月半,月色皎洁清亮,众人在城里的慈觉寺设下酒宴,便邀请竺十八长夜欢饮。竺十八为骗过女子便编造了一个借口,接着跟无赖一起去饮酒作乐。到了那里,富家子弟也在座,对他大献殷勤。竺十八酒量有限,只饮了一半,就已经不胜酒力。之后大家将他带到另一个房间,让他休息,其实是谋算要奸污他。竺十八正想转身好好睡觉醒酒,忽然听见耳边有人小声地对他说:“把我一个人丢下在家,你却在这里高枕无忧!”竺十八觉得声音耳熟,急忙张开眼睛一看,只见青眉站立在床边,充满哀怨的神色,便问她怎么会寻到这里来。女子说:“你现在就好像是踏在老虎尾巴上,处境很危险,还有心思问这些闲话?快快跟我回去。”竺十八心里本就觉得惭愧不好面对青眉,便以自己喝醉了酒为借口,推辞不去。女子往他脸上吹了一口气,竺十八顿时觉得脸边一阵冷风吹过,酒意顿时没有了,这才不得已起身随她而行。女子说道:“你如果不了解真相,回去后一定会埋怨我的。我们先停留片刻,等会便会发生可笑的事情,让你开心。”随手抓起一只矮凳,放在床上,让它去等候这帮无赖恶少。又一挥手,矮凳立即变成人形,衣着面容,与竺十八丝毫不差。竺十八还未弄清楚她这样做的用意,只是站在一旁观看。过了一会儿,只见富家子弟与众无赖嬉笑着走进房来,说:“吃了酒糟的醉鱼果然容易捉拿。”富家子弟说着便大笑去解开床上人的衣服,悄悄拉下他的裤子,猥琐之事不能用言语说出来。竺十八看后面红汗流,这才清楚众人的恶计。女子赶紧用纤细的手指拉住他的手,说:“走,走!”便静悄悄地离开了。竺十八好像做了一场梦,醒来时两人早已回到自己的房间。

    回家后,女子让他坐好,自己跪在地上,数落他的不是说:“我带着你远离故乡,虽然不指望你有什么大的成就,可是你也应当自爱才是。现在你多次像这样游荡玩乐,几乎以男人之躯,陷入妇人之列。如果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不但我羞于做别人男宠的妻子,你又有什么面孔回到故乡去?”话语很悲切,说着说着泪水也止不住流下来。竺十八心中此时又愧又悔,无地自容,神色沮丧,说不出一句话。女子又怕他过于羞愧,便站立起来,用温和的语言劝慰他:“只要你以后别再如此就行了。我也是为了你好,知错就改才是最重要的。”然后两人欢好如故,谁也不再提及此事。

    可那边富家子弟行欢好一会,顿时觉得情况不对,一看只见自己赤裸着身体骑在一条凳上,哪里还有竺十八的影子。他大吃一惊,怀疑竺十八是妖怪,就与众人一起告到县衙。当时,巴陵人苏荩臣以进士的身份任常熟县令。他深知这些富家子弟的行为邪恶,所以并不想追究此事。然而因为当时马朝柱的案子,所以对用妖术迷惑人的案件搜捕很紧,即刻命令衙役拘捕竺十八。竺十八到了衙门,县令见他年纪还小,而且事情涉及暖昧,便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之后笑笑放他回去了。竺十八回到店里,女子忽然对他说:“此地不再适合我们居住下去了,不然我们将会大祸临头。”商量好后,便匆忙卖掉店里的器具,整理行装,向北出发,最后在邗沟附近的南郭地方找房子住了下来。

    女子考虑到竺十八年纪轻,经历的事情少,以前因为钱多了,导致他心志迷惑放荡,所以就决定不再开店,每天让他挑着担子去市里贩卖,收入仅够糊口。她自己就住茅屋数间,靠着纺布纳鞋,补贴家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收入。竺十八对于这种苦难的生活,渐渐不能忍受,于是每次出门,便暗地里与市里的年轻人进行赌博。开始也赢了几回买酒钱,便喜气扬扬,自以为得意。女子虽然早已经知道此事却故意不问。一天,女子出去打水,突然遇见住在同巷的某人。此人看见女子,非常惊讶,以为她是神仙中人,顿时神魂颠倒。这个人平时以赌博为营生,也因为赌博之事得罪了当地权势豪门,正在担惊受怕,见女子如此美貌,顿时起了歹念,想借此向豪门献媚消仇释怨,于是便乘机花言巧语对竺十八说:“你做这种活,想赡养两个人,生活一定很困难。而且男儿远离家乡,也应当有奋身立业的志向,这样将来回乡去见乡亲才有颜面。像这样每天仅仅赚一点点蝇头小利,就好像守株待兔一般,不但不能回故乡,即使回去了,也会抬不起头!”竺十八听了这话,正好被说中心病,便无奈地叹息道:“你讲得很有道理,但是我没有地方挣到钱,又何谈能建立大业呢?”某人见十八上钩,又假装十分犹豫的样子,慢慢地说:“其实这事也不是很难。我同辈中某某都是以赌博起家,最后获得了成千上万的金钱财富。听说你的手气很好,赢了好多次,何不做这无本生利的事情?白手起家,可以成为富户,比坐着算钱理财还要好出许多。”竺十八本来就以此洋洋得意,加上对某人的一番描述十分羡慕,难以自禁,便立即捋袖伸臂,非常振奋地说:“你如果能借给我一万,我就去试一试。我倒要看看我的赌运如何!”某人慷慨地答应了。晚上又带来一人,说:“正好我现在手头有点紧,你可以向这位兄弟借贷,借到钱在借据上签字画押就行了。”竺十八平时并不会写字,妻子虽会写,却又不敢告诉她,就请某人代签。竺十八并不知道借据上的名字其实就是某权豪。那人收下借据后,即将钱付给竺十八,匆匆忙忙地走了。竺十八不等了解详情,拿了钱就直往某家去赌博。开始小胜,后来便大输,等到凌晨鸡叫时,一万钱财早已输得精光。大家见状哄然散去,竺十八也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往家走,进了家门,倦意袭来不等脱衣便卧床而睡。女子早已知道他做的事情,却也不去问他。

    隔了一天,竺十八来到某人家里,想让他出个主意,自己要如何背城一战,挽回败局,可去了几次都没遇见。一眨眼一个多月过去了,某人突然带了好几个人找上门来,他们衣帽穿戴得很漂亮,以前借钱的那个人也在里面。某人对竺十八说:“据我所知,让你一下还清所欠的债,不容易,不过利息你应该先归还给人家。”竺十八早料到这一天,为此已经暗中积攒了一千钱,毅然问道:“利息一共多少?”来人答道:“五万。”竺十八一听震惊不已,急问:“本债只有区区一万,利息怎么反而比它多出几倍呢?”那些人喧哗起来:“你讲话怎么这样离谱?”急忙拿出借据,让竺十八自己看,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借钱百万。竺十八一看更是气愤不已,不觉脖子都气红了,与某人力争,某人也不甘示弱,两人一边争一边动起手来。那些人都发怒道:“欠债不还的人你也敢如此猖狂吗?”便一起动手打十八,几乎把他打得奄奄一息,这才离去。同情他的邻居,将他扶进屋去,女子也为他抚摩受伤处,没有说一句责怪的话,别人更加觉得她十分贤惠。第二天,权豪家的奴仆又过来讨债,而且向十八透露了主人的意思:“如果能用妇人作为抵偿,还能再另给十八四十万钱。”竺十八听后将他大骂一顿,那人便离开了,走之前还让十八好好考虑。不久上次那一伙人又来了,拍门相骂,满口肮脏之语,连左邻右舍都掩起耳朵,不忍听闻。女子背着竺十八急忙走出门外,制止他们道:“你们不要再这样骂了。我已经知道了你们的意思,是在人不在钱。但是竺十八终究是我丈夫,虽然现在很狼狈,但是念及我俩的夫妻之情,不忍心就这样立即断绝。请你们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如果真的喜欢我,就等到竺十八痊愈以后,再来将我迎去,我并不是怜惜自己的身子。”权豪家的奴仆听后都很高兴,答应一声,出门而去。周围人都以为这是她的缓兵之计,竺十八也笃定她不会真的离开自己。

    十天后,竺十八已经康复。刚开始担心权豪家会来逼债,果然气势汹汹上门讨债。仍是女子出去与来人相会,具体谈了一些什么,竺十八也不知道。只见晚上,女子在家摆上丰盛的宴席向竺十八表示庆贺。喝了一会酒,两人渐渐有了几分醉意,只见女子斟上满满一杯酒,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竺十八说:“到现在我们结为夫妻已经三年了,可现在看来,我并不能对你有所帮助。起先唆使你背井离乡,骨肉之间不能互通言笑,现在又因为我平庸的容貌,使你遭受狂奴毒手的侮辱,我的心里实在对你感到愧疚。眼下进退两难,无力偿还借债,你打算怎么办?”竺十八听后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叹息道:“不怪你,是我品行不端,辜负了你对我的期望。至于权豪家欠债之事,我要与他打官司,其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女子流着泪说:“没想到你是如此固执。你也不想想你一个异乡来客,竟然与权豪较量,不知道大祸就在眼前了吗?想来想去,假如你马上整装返回故乡,不仅可以使祖先的香火更加兴旺,也可以回报兄嫂的养育之恩,这才是上上策。”竺十八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便问她:“我回故乡去,你将怎么办?”女子说:“豪门图谋的是色。我既然用美色与你相处,也可以用美色与豪门相处,他也一定不会再追究你。”竺十八一听,感觉受辱,脸色顿变,说:“这是什么话?!我宁愿死,也不会让妻子去抵债!”女子便不再往下说。睡觉时,她又在耳边对他分析利害,这才劝服竺十八同意。女子随即起床,为他整理行装,催促他快走,说:“不能再等了,慢了恐怕会有祸事。”竺十八对女子还恋恋不舍,对女子的情意满怀愧疚。女子硬是把他推到门外,用手一挥,他的脚便不能自主,开始狂奔,一直到百里之外,才恢复原来走路时的样子。黄昏时投宿一家旅店,一算已离开邗沟两天了。竺十八毕竟心里牵挂妻子,就在旅店住了下来,方便探听她的音讯。

    过了五天,竺十八果然看见从淮上过来的熟人。那人见了竺十八就责备道:“你可真是一个负心汉,丢下妻子,自己却逃得远远的,让她被强暴而死,你怎么忍心对待那么贤惠的妻子?”竺十八虽然早已料到这一结局,但听他一说,还是控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他又向来人打听事情的前后经过,那人告诉他:“尊夫人到了权豪家中,整日哭哭啼啼,以泪洗面,不肯进食,夜里从房里出来,吊死在他家的门上,尸体抬都抬不动。官府知道后,从她怀里翻出一份血写的状纸,详细申诉自己的冤情。官府派人来捉你证实,但不知你的去向,于是将权豪绳之以法,引诱你的人也被判了罪,邻里对此都拍手称快。我出来时,案子已经快办完了。”竺十八心里又稍稍得到一点安慰,于是买了纸钱,到野外祭奠妻子,哭得死去活来,直到口吐鲜血,从此他病卧旅店,整日哭泣,很快神志又变得不清楚了。

    正当他昏昏沉沉的时候,忽然看见女子由外而入,走近床来看他,而且笑着说:“我已经生还了,为什么你又要去死呢?”竺十八看后惊愕地说:“听说你已经殉节,你今天到这里来,不会是学敫桂英来索王魁命吧?我确实对你做了负心事,我死也无憾,请把我的命拿走吧。”女子又哭笑不得道:“都已经这么大了,怎么还分不清豆和麦,像小孩一样啼哭?你忘记我本来就是狐仙,怎么会没有保护自己的办法?以前死去的,只是江上的一块石头而已。你不会以为我也会去学痴妇人,做吊死鬼吧?”竺十八本就知道她的身份,听了这番话,十分开心女子并无事。见他病已很重,女子便给他服了一剂药,顿时药到病除了。女子又对他说:“我不能在这里现身,否则会让人家怀疑,我还是仍旧在前面的路上等你。你也不要在此地久留了。”说完就先走了。竺十八第二天也迅速上了路,到了晚上与女子在旅店重新团圆。竺十八提出再到别处去安家,女子并不同意,说:“以前因为一时冲动,屡屡在他乡遭受挫折。今天才知道,即使他乡再快乐,也不如自己的故乡好,我们现在一起回去吧,不要在外面像游魂一样四处飘荡了。”于是拿出钱,为十八买了衣服鞋子,也为自己准备了妆饰用品,接着两人启程向故乡的方向出发。

    当初,竺十八的哥哥见弟弟消失了踪迹,本想到官府去告师傅的状。乡里有人看见竺十八远走他乡,便极力劝阻哥哥的行为,这才使他哥哥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对于从小在身边抚养的弟弟,兄嫂常常思念不已。一天见竺十八带着美丽的妻子回家来,着实让家里的亲戚都十分惊喜。十八对家人谎称自己在他乡已经娶了妻子,考虑到十八的容貌和年龄,别人也没有对此起疑心。之后女子交给十八一些钱财,让他仍在市里找地方开个店,并把兄嫂和师傅都迎到家里,奉养起来,对他们说:“替我约束狂郎。女人再聪明,终究还是难以牵制丈夫的心。”众人一笑了之。从此只见十八与女子辛苦劳作,家里一天比一天富裕。

    我起初见到青眉时,心里感到十分诧异,认为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物,所以再三询问,竺十八这才向我讲述了她的经历。他又对我感激说:“如果不是你写的文章,我的妻子将会永远默默无闻。”我也很欣赏她相助丈夫时表现出来的智慧和对贞节操守的气节,便拿笔为她作此传。

    外史氏说:青眉是功臣之首,然而也是祸罪之魁。当初如果不是她引诱年纪幼小的竺十八远离家门,又怎么会让自己和十八屡屡陷入险境?幸好后来重新幡悟,重回故乡,度其余生,还可以弥补一些从前的过失。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竺十八咎由自取,自讨苦吃。如果不是自己贪杯嗜赌,又怎会陷入困境?又怎么能把祸端归罪于妇人呢?沉迷于醉乡,贪恋苦海,所以才会让自己失去所处的温柔乡,经历如此多的困厄。所以万万不能把罪归于青眉一个人身上,毕竟竺十八对此也难以推卸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