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盗大肚皮

平江不肖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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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强盗,是人人害怕的,是人人厌恶的。虽有些小说书上,写得某某强盗,如何慷慨仗义,如何劫富济贫;然究竟实在有没有这一回事,大是疑问。因为从来做小说的人,十九是不得志的文人,怀着满腹牢骚,无可发泄,又愤恨一班贪官污吏,赃私枉法,虐民肆恶,有意把强盗写得如何慷慨仗义,如何劫富济贫,以愧那些为官作宰的。专一描写强盗的《水浒传》,就是这种立意,所以处处显得官吏的行为不如强盗。只是写便这般写,至于实在事情,是不是这般的呢?恐怕无论是谁,也不能十成相信。尽管施耐庵存着这种心思写强盗,然也不过写得一班强盗比较奸淫掳掠的官军,贪赃枉法的官吏好些。不能把强盗写得与大多数人民同休戚,得大多数人民的爱戴。此外小说书上所写的好强盗,更不过列举几桩救人急难的事罢了,从来不见有强盗的行为能像福建侠盗大肚皮的。

    大肚皮在闽县被杀的这一天,远近穷苦的人,手提香烛纸马,赶到法场来祭奠痛哭的,男女老幼共有万多人,即此已可见他平日的行为了。只可惜说大肚皮的事迹给在下听的,是一个中年的女子。这女子虽生长闽县,目击大肚皮被擒、被杀以及万人哭奠的情形,然当时这女子的年齿尚幼,事隔二十余年,已把大肚皮的姓名忘了;只知道大肚皮是长乐县人,因为他少时跟着长乐有名的拳师余长吉练武艺,喜练一种气功,名叫蛤蟆功。这种蛤蟆功,仿佛像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练到好处也可以不避刀剑。

    大肚皮在练的时候,因不甚得法,功虽练成了,然肚皮练的比寻常人特别高大,望去就和害臌脏病的一般。但是他的肚皮虽特别高大,然与普通大胖子的大肚皮不同。普通大胖子的大肚皮,是块然一物,丝毫没有作用的。他这大肚皮却能伸缩自如,和一个大布袋相似。平时尚不甚大,唯有到了须运用肚皮的时候,就大得骇人了。他吃饭每顿至多能吃一斗二升糙米,每吃四升米,必将裤带放松一次,连放三次,便不能再吃了。他仰面躺在地上运气将肚皮鼓起来,教人推着载重七八百斤的大车,铁轮盘接连在他肚皮上辗过去,能不断地辗数十遍。轮盘辗过的所在,不现一点儿痕迹。福建的气候热,他时常袒开肚皮,仰面睡在竹床上乘凉。苍蝇不能在他肚皮上立足,一落到他肚皮上,就身不由己似的向上跳了起来。和他接近的人故意拈些黄豆,轻轻放在他肚皮上,也是和苍蝇一样,一着肉就跳起一尺多高。因此大肚皮的声名,在他不曾做强盗的时候,已远近人都知道。平常肚皮大的人,行止举动,无不十分笨滞。唯他的肚皮虽大,行动倒矫捷绝伦,高来高去,一些儿不因肚皮大了有妨碍。

    他为人天性最厚,他父母早死了,对兄嫂极恭顺友爱。以至性待朋友,遇朋友有为难的事,他必尽力量帮助,比自己的事还认真。他家里虽贫寒,然他身壮力强,又没有妻室儿女,不见得便没有生活的能力。何至这般天性笃厚的人,会做强盗呢?说起来奇怪,大肚皮其所以做强盗的缘故,就是因为他天性太厚了。不曾读得书,不知道立身行己的大节,专一以感情用事。

    他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是一个教蒙童馆的,家里的景况和大肚皮差不多。大肚皮所居附近,读书的人很少,一般人对于这个教蒙童馆的读书人,都很推重。这个教蒙童馆的,并不是因科名失意、暮年潦倒,特设帐以作育英才的。这人的年纪,那时才有二十多岁。因为他父亲是读书的,小时候就在他父亲手里读了几年书。他父亲一死,家中贫寒,无法可谋生活,只得仗着小时候读过些诗云子曰,足有哄骗三五岁小孩子的本领,大胆设馆授徒。每年的收入,也只得一个长工的工价。

    大肚皮与他家相隔不远,彼此朝夕见面,甚说得来,就结义为兄弟。大肚皮因自己没了父母,对这把兄的娘,如对自己亲娘一般孝敬。他得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必先送给他这义母吃。这日他义母病死了,把兄家中一文的积蓄也没有,衣衾棺椁,一件也没准备。天气又热,不能多停在家里不装殓。他把兄只急得走投无路。他心想我把兄除我之外没有要好的朋友,他既无力葬母,若我也不能帮助他,眼见得我义母的尸臭了腐了还不能安葬,只是我于今也一点儿力量没有,却怎生是好呢?

    大肚皮独自踌躇了一日夜,想来想去,除了去大户人家偷盗,没有旁的方法。于是大肚皮就在这夜,实行做起贼来,偷了几百两银子,全数送给他把兄。他把兄正在急得无可奈何的时候,黑眼珠看见了白银子,自然心中得着了安慰。但是他把兄知道大肚皮的家境,以及在外面的交游,绝不是仓促之间能取办得出这多银子的。一面收受这银子,一面免不了要盘问这银子的来历。大肚皮也不相瞒,老实说给他把兄听了,并说道:“做贼倒是一件极容易的事,不过屋瓦太薄了,脚踏上去难免没有声响。幸亏我逃走得快,等到那家的人被响声惊醒了,追赶出来时,我已跑了多远了。”他把兄在他身上打量了几眼问道:“你脚上穿什么东西去的呢?”大肚皮道:“自然穿草鞋去,难道穿学士鞋去吗?”他把兄摇头道:“不是这般说。学士鞋固然穿不得,草鞋也是不能穿的。”大肚皮笑道:“那么不是要打赤脚吗?赤脚如何能跑路,并且跑起来的响声,比穿了草鞋的更大。”他把兄道:“我问你脚上穿什么东西去的,谁说要打赤脚。且等我办好了我母亲丧葬的事,做一双好穿的鞋子送给你。你有了那么一双鞋子,此后到人家屋瓦上行走,便不愁有多大的响声了。”大肚皮听了这话,觉得他把兄是读书识道理的人,都赞成他做贼,可见得贼不是不可做的。再一转念,远近邻居生计艰难的很多,富贵人家的银钱盈千累万藏着,没有用处。我并不费事地把它偷来,按家分送给人,生计艰难的得了,岂不欢天喜地地过活?

    大肚皮这念头一定,也不与他把兄商量。帮着他把兄将葬事办妥之后,没几日,他把兄果然做了一双鞋送他。细看那双鞋实在做得巧妙,形式和平常的草鞋相似,只是全体用麻和鸡毛编织的,鞋底的鸡毛更厚。大肚皮穿在脚上,背着人在屋瓦上试跑了一阵,果是毫无响声。大肚皮原练了一身好本领,又有了这种鸡毛鞋,去偷盗那些没有抵抗能力的富豪,又谁能挡得他住呢?他又没有党羽,始终是独去独来。夜间偷盗了金银到手,也不带回家中贮藏,随手就在外面什么人也不注意的地方安放了,并做一个标记在安放金银的所在。白天便四处闲行,留心探访一班穷人的生活状况。遇有鳏寡孤独,生计实在艰难的,他也不送人金银,恐怕金银上有特别的记认,这人拿去使用,受了连累。必将金银去换了柴米衣服,暗中送给人家。有时也亲自出面帮助人。他把兄就因屡次得了他的帮助,蒙童馆也不教了,到福建省城里谋干差事。

    凡事只怕不做,既做了不论如何秘密,久而久之,绝保不住没人知道。大肚皮接连不断地做了十年强盗,虽一次也不曾破过案,然公门中人因远近的穷苦小民,莫不称颂大肚皮的功德,也就知道大肚皮的银钱来历不甚妥当。不过公门中人,也多有曾受过大肚皮接济的,只要公事能马虎过去,谁也不忍认真与大肚皮为难。大肚皮的把兄,因有大肚皮源源接济,在省城得了海防承发吏的差事,全家搬到省城居住。大肚皮每到省必住在把兄家。

    那时有一个姓伍的候补道,初从北京到福建来,并没得着差事,外面也没有阔名,只大肚皮调查得这姓伍的候补道家中极是豪富。在伍道到省没几日,就在伍道那里偷得了一柄珍珠如意,十只玛瑙酒杯。偷伍道旁的东西不打紧,这两样宝物是伍道传家之宝,价值巨万,如何能不认真追究呢?挟着阔候补道的势力,问闽县要人赃两获。

    闽县知事自不敢怠慢,勒限捕役缉拿。但是平常捕役哪里拿得着?不但拿不着,究竟是不是大肚皮作的案,还没人能断定。并且大肚皮虽是长乐籍,长乐却没有大肚皮的家。大肚皮平日到省必住在他把兄家的事,外面并无人知道。因此闽县的知事虽勒限缉拿,然屡次逾限,仍是毫无影响。那知事恐怕耽延久了,赃物出了海,更难缉获。只得悬一千两银子的赏,但求人赃两获。捕役中虽也大家拟议,这种大案子,不是大肚皮没第二人敢做。只是一则不敢断定,二则畏惧大肚皮的本领高强。尽管县知事悬赏一千两,也无人挺身出来与大肚皮为难。

    伍道急切想收回这两样传家之宝,见悬赏一千两还没有动静,遂由他失主加悬二千两。有了这三千两的赏银,不知不觉将大肚皮把兄的心打动了。大肚皮哪里想得到世间竟有这般狠毒的人。因听得有人传说失主加悬了二千两银子的赏格,海防厅的人想得这笔重赏,已分派许多人四处侦缉。他思量区区三千两银子,算得了什么,海防厅不过要发这一点儿财,我亲自送三千两银子给他们便了。好在我把兄正在海防厅当承发吏,我暗中将三千两银子托他转交,想必可以无事。大肚皮仗着有把兄照顾,自己本领高强,全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这日带了值三千两银子的金叶,并四百两纹银,直到他把兄家来。先将四百两银子交给他把兄道:“这一点银子,送给大哥弥补家用。我已有多少日子不到大哥这里来了,想必手中也很窘迫。这回我还有点儿小事,要求大哥帮忙。”他把兄是个生性极刁狡的人,听了大肚皮这话,即问道:“就是为那珍珠如意和玛瑙酒杯的事么?”大肚皮失惊似的问道:“我并不曾来向大哥说,大哥怎么知道?”他把兄笑道:“瞒得过别人,也瞒得过我么?”大肚皮点了点头道:“大哥同事的也都知道了么?”他把兄拍着胸膛说道:“凡事有我,老弟管他们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用不着过问,更用不着害怕。我兄弟已有一个多月没有聚会在一块儿了,今日且痛饮几杯,快活快活吧。”大肚皮听了,绝不疑虑,真个与他把兄开怀畅饮。

    酒至半酣,他把兄闲闲地说道:“伍家被窃的消息一传到我耳里,我就能断定这案非老弟不能做。不过我心里有些替老弟着急,因为那两件东西,不是寻常的珠宝,不但在福建暂时不能露面,便是出海也非在三五年以后不可。又怕你存放那东西的地方不妥当,落到别人手里去了。你白费精神尚在其次,那样可宝贵的东西,落到别人手里实太可惜。你安放的地方还妥当么?”大肚皮笑道:“大哥请放心,那地方再妥当也没有了。”他把兄道:“毕竟安放在什么地方?在你自以为妥当,未必真妥当。你且说出来,我说是妥当,便是真妥当;若我觉得不大妥当,仍以移到别处为好。”大肚皮道:“不是我不肯说给大哥听,只因我从来不问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是那么安放,一次也没有失过事,可见得确是再妥当没有了。不到可以取出来的时候,无端移到别处去,倒不妥当了。”他把兄见他这么说,恐怕他生疑,连忙改口说道:“老弟既觉得再妥当没有了,便不移动也好。不要弄巧反拙,倒因移动生出意外来。只要那两样东西安放得妥当,以外什么事都用不着顾虑。我有一桩事要问老弟,前月那姓伍的候补道到省的时候,同时还有一个姓钟的候补道,也是初从北京到福建来。姓钟的排场比姓伍的阔得多,并是个世家子弟,老弟为什么单偷姓伍的,钟家却去也不去呢?”大肚皮笑道:“大哥何以知道我没有去呢?”他把兄道:“不见钟家报案,自然是你不曾去。我想钟家的贵重物品,必然比伍家还多。”大肚皮笑道:“专就外面的排场,哪里看得出实在。我若真个不曾到钟家去,倒可多留三百块钱,送给大哥使用。就为他家那排场太阔了,害我白跑一趟。谁知他家不仅没有一点值钱的物品,反在一口衣箱里翻出几张当票来。有当一百块的,也有当五十块的。他家到省不久就当了这几票东西,阔排场完全是假充的,是不待说的了。越是这样没有钱的候补官,越不能不做出有钱的场面。这种人的苦楚,我知道他比穷苦不堪的小民还要难受。那时我身边带有三百块钱,原打算送给大哥用的。一时因看了那当票心软,就拿出来和当票纳入那口衣箱里。我想钟家无意中得了那三百块钱的横财,绝想不到是从哪里来的。”他把兄笑道:“像你这样去偷人家的钱,反送钱给人家的事,从来也没听人说过。钟家自然想不到那三百块钱是从哪里来的。”

    二人一面谈论,一面喝酒,大肚皮不知不觉地已喝得有几重醉意了。忽然向他把兄问道:“我听说海防厅的人,为想得那三千两银子的赏,四处侦缉做这案的人。大哥在海防厅里干差事,到底是怎样的情形,必知道底细。若果只为三千两银子的事,我看算不了什么,犯不着小题大做,替那些瘟官出力。”他把兄不知他已准备了三千两银子,想收买海防厅的人心,以为他这话是出于小心谨慎之意。连忙摇手答道:“海防厅管的是这些事,出了这种案子,上头又追比得紧,四处侦缉作案的人,自是题中应有之义。老弟不必多虑。”大肚皮听了,便不提出收买的话了。他把兄存心算计他,不怕他不喝得烂醉。乘大肚皮醉倒之后,用绳索牢牢地捆起来,他把兄才亲去闽县报告。

    县知事得报喜出望外,即时派了许多干役,把大肚皮提到县衙。大肚皮直到堂上才醒转来,张眼向四周望了一望,只恨了一声,就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听凭拷问,不肯实供半句。只说须我把兄上堂来对质,我才肯实说。县官弄得没法对付了,只得传他把兄上堂对质。他把兄到此时倒觉有些惭愧,不好意思见大肚皮的面了。然既做了出首的人,却又不能不上堂对质。

    大肚皮一见他把兄上堂,即大声喊道:“大哥你好,恭喜你三千两银子到手了!你须知道我不是不肯招供,因为我若老实供出第一次行窃的事来,显得我不是个汉子。自己情愿干的事,倒连累别人,所以我抵死不肯说实话。幸亏我在大哥家里,不曾把收藏那两样东西的地方说给大哥听,逼得大哥不能不在堂上与我相见。若大哥知道了那东西收藏的所在,此时早已派人取到这里来了,还怕我不吐实吗?我既直认了供,大哥就可安然得三千两银子,坐在家里享福,怎用得着上堂来看我这强盗呢?于今你既肯出面与我对质,你也不要惭愧,也不要害怕。我不幸与你拜把了十多年,尽管你为三千两银子害我的性命,我绝不屑学你的样,也翻转心来害你。你安心下去吧。我从头至尾的案子,一切都招了。”他把兄见他如此说法,一大堂的人又都眼睁睁地朝这把兄的脸上望着,一时良心发现,真是说不出的难过。竟成了一个如痴如呆的人,不知要怎生才好。大肚皮连声催促道:“你快下去吧,我若有一个字连累了你,也不算是汉子。”

    大肚皮望着他把兄退下去了,才一五一十,将平生所做的盗案尽情供了出来。所劫得的财物,一点一滴地都散给了穷苦的人。他本人不嫖不赌,没一文钱的产业。其中也有几桩杀伤了事主的案子,有的因事主行为太恶毒,一念不平杀以泄愤;有的因事主反抗,不得不杀伤图逃。珍珠如意和玛瑙酒杯,都藏在闽县境内乌石山上山石级的第六十三级石板下。县官问他偷了这两样宝物,打算怎生处置?他说打算等到追捕的风声平息了,将东西运到上海,卖得大宗款项,回福建办那年大风灾的赈济。综计大肚皮平生所做的盗案,共有二百三十多件。始终不曾有一句话,连累到他把兄身上。只因杀伤事主的案子太多了,想为大肚皮开脱的人虽多,然法律上说不过去。大肚皮也自知既破案,便不能免死,要求早杀了事。

    自从大肚皮被捕消息,传播远近,凡是曾受过大肚皮好处的人,无不下泪,痛骂这把兄是禽兽不如的东西。大肚皮就刑的这日,手提香烛纸马到法场来祭奠的,都是些无知无识浑浑噩噩的穷苦乡民。也不知道大肚皮犯了什么罪要杀,万口同声地都说大肚皮是他们的恩人,屡次救他们的急难。今日听得大肚皮要杀了,忍不住不来祭奠一番,聊表感激之意。万多祭奠哭泣的人,一个衣衫整齐的也没有。

    他把兄这次虽得三千两银子的悬赏,然遍福建的人无一个不因此事鄙弃他,不与他交接。大肚皮做了十多年强盗,原没有一个党徒。但是福建全省的贼盗,都替大肚皮抱不平,争着偷盗大肚皮把兄的财物。把兄搬到什么地方,盗贼跟到什么地方。防也防不了,躲也躲不了。他把兄能有多大的产业?莫说被偷穷了,一月三迁,连搬也搬穷了。大肚皮死后不到三年,他把兄已穷得精打光了,到处无人睬理,竟至乞食都无门路,活活地饿死了。临死的时候还有许多受过大肚皮好处的人,指着他唾骂了一顿才断气。这事福建的老年人多知道。在下所听的,不过是大肚皮的大概情形罢了。

    《红玫瑰》第1卷31期民国十四年(1925)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