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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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战军总部和武汉市各界人民组成的慰问团,分散到各团进行慰问,向全体指战员宣读了野战军首长的慰问信。三团的大会开得十分热烈,人们坐在坪场上,头顶太阳,一点不觉得热。

    散了会,二连往回走的时候,沈光禄眼圈红红的,对身边的夏午阳说:“上级真关心我们,送来这么多慰劳品,问寒问暖的。在反动派军队里面,做梦也梦不见这种事儿。”

    “你心里高兴,我心里可难受哩。”夏午阳说。

    “你难受什么?”

    “咱们连抓了个俘虏没有?”夏午阳反问说。

    “仗没有打上,辛苦总有点儿。上级的慰问信上说得很清楚。”

    “辛苦就值得慰劳?”夏午阳顶了一句,叹口气又说,“唉,哪怕缴到过一发子弹也好。”

    “你难过,干吗还鼓掌?”

    “我难过,是觉得对不起上级。”夏午阳吵架般地嚷,“我要是个运输员,倒能生受。可我是个战士!没有打胜仗,吃了猪肉也不香。”

    走在前面的王海忍不住说:“小夏,别吵啦。咱们团没有打上,别的团打上啦;咱们连没打胜仗,别的连打了胜仗,还不是一样。慰问团千里迢迢来慰问我们,感谢还来不及,你穷吵什么!”

    夏午阳后面的陈金川插上句话:“咱们往后好好练兵就是了。”

    夏午阳扭转头说:“你需要猪肉,我可不需要!”

    陈金川的黄瘦脸唰地转青,嘴唇一牵一牵,费劲说了个“你……”没有说下去,声音抖颤,像根快断的琴弦。

    夏午阳第一次看到陈金川生气,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赶快扭回头,拉住枪皮带,低头赶路,不敢看班长的责备的眼光。

    回到班上,王海马上把夏午阳叫到河边上,严正地说:“你想想,刚才说了些什么!”

    夏午阳一见陈金川生气,心里本来就乱糟糟的,这忽儿看出班长的脸色不大好看,心更乱了,嘟嘟囔囔地说:“我不该随便发牢骚。”

    “我是问你对陈金川同志说了些什么?”

    “我讲错啦。”

    “不是小错,是大错!你侮辱了陈金川同志!”

    “天老爷!”夏午阳受屈地嚷,“他历来待我这么好,我会侮辱他?”

    “你好好想想,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单单他需要猪肉?”

    “我不过是句气话。”

    “气话?他惹着你什么啦?”

    夏午阳低下头。真的,陈金川不过说了句平平常常的话,并没有惹着自己什么。

    “好像他参加革命是为了吃猪肉。看看他的表现,他是这种人不是?”

    “他当然不是这种人。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怎么会蹦出这句话来。”

    “你没见到他的脸色?”

    “见到了。”夏午阳小声地说,眼前闪过一张唰地转青的脸。

    “赶快去向他道歉!”

    “怎么道歉?”

    “一个革命战士光会打仗不行,还要懂得团结。首长们的慰问信是怎么说的?着重要我们团结。可你呢?好好用脑子想一想,找一找原因。想好了去找陈金川同志。”

    夏午阳独自留在河岸上,支起膝盖,两手托腮,定定地望着河流。他想到刚调到连上第一天,是陈金川给他详细介绍了班上的情况。这个人从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为什么会对他说出这种话来?啊,是了,近来有点瞧不起他,怪他有病不坚持行军;怪他爬山不快,给全班丢脸。不知道怎么一来,河面上显出了陈金川的脸,两个眼窝陷得很深,脸黄黄的,那张脸比以前瘦多了。由这联想起南下前自己得了重感冒的情景。那几天老是头昏眼花,四肢无力,坐起来就想躺下。难道恶性疟疾比重感冒轻?听说弄不好要死人。自己总算没有传染上这种倒霉病,可是见过别人发病时的情形:冷的时候盖三床被子还发抖,热的时候嘴唇出血。换了自己,恐怕也坚持不下去。夏午阳的脸发烫了,再没有往下细想,跳起来拔脚往班里走。

    陈金川不在班上,一打听,谁也不知道。夏午阳急了,返身出门,喊叫着陈金川的名字四处寻找。

    夏午阳找到演习爬山的地点,看见陈金川独自坐在杉树林里的石头上,手托下巴,呆望着山壁出神。他走到陈金川身边,怯生生地招呼了一声。

    陈金川仍然一动不动,显然没有听见。夏午阳见他脸色阴沉,感到有点胆怯,很想悄悄溜开。陈金川却猛一摇头,脸色开朗起来。这鼓励起他的勇气,大声招呼了一声。

    陈金川抬头一看,纠起眉毛。

    “刚才我说得不对。”夏午阳两脚一碰,行了个敬礼说,“向你道歉!”

    陈金川急忙起身,把他往跟前一拉说:“坐下吧。”

    夏午阳挨着陈金川坐下,摸弄着衣角说:“班长批评了我。我也批评了自己。”

    “小家伙,你知道不知道:参加革命以来,我从没有受过这么重的话。我近来心里不好过,很不好过。一爬山,两腿不听使唤,想赶赶不上,真着急!我恨自己为什么生了病,在练兵中掉了队。我私下里对自己下命令:一定要赶上去,不要临打仗给大伙丢脸。可你呢,倒说我贪图吃猪肉!”

    “不是这个意思。不全是这个意思。”夏午阳急急忙忙地说。

    “不管怎么样,你伤透了我的心。要不是你,我说不定会当场动武哪。”

    夏午阳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怎么,你当我不会打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村里可不是好惹的,长工头也忌我三分。我一直在琢磨: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想来想去,末后想到反正是小孩子话,计较什么。”

    “我对你是有点不满意。”夏午阳接着说了一遍想到的原因。

    陈金川注意地听完了说:“好的好的,你的想法对我有帮助,我要警惕……”

    “还生我的气吧?”

    “还生你什么气,生过了就完。”

    夏午阳一把搂住陈金川。

    “轻些,我透不过气来啦。”

    夏午阳放开陈金川的肩膀,又抓起陈金川的手腕。

    陈金川趁势把那只手按在夏午阳的腿上,激动地说:“野战军首长多么了解我们,关心我们。我还记得慰问信上的话:‘……特别是最近下雨天热的时期,你们所受的辛苦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盼望你们注意身体健康,不要受凉感冒。’听到这些地方,我真想哭。不瞒你说,我冷得牙齿打抖的时候,有时就想:上级知道不知道啊。只要上级知道,再苦也不要紧。听完慰问信,我恨不得立刻就去爬山。我那句话不过说出了自己的心情,你就来了这么一下子。”

    夏午阳静听着陈金川的话,尽管他理解不了陈金川的某些思想感情。比方说,他并不觉得日晒雨淋有什么辛苦,也没有想到过要让上级知道自己的辛苦。不过他感到陈金川的话是从心里掏出来的。

    陈金川一反手,倒抓住夏午阳的手腕子说:“我顺便给你提个意见:咱们要随时随地听上级的话。平时听话,一打仗也能听命令。你不改一改那种毛躁性子,总有一天要吃亏。”

    一群鸭子闯进林子,嘎嘎地叫着,蹒跚地走到他俩的脚边。要在平时,夏午阳准会向它们打个呼哨,或是拿石头吓唬它们一下。这忽儿却一动不动,连多看它们一眼的兴趣也没有。他思索着陈金川的话,好久没有作声。

    “叫我好找,你躲到这儿来啦。”随着声音,巩华走进了林子。

    “卫生员,别尽盯住我啦。”陈金川说,“我没好全,他们能让我归队?”

    巩华走到陈金川身边说:“不要坐在潮湿的地方,当心再犯。”

    “疟疾鬼早赶跑啦。”陈金川说,屁股离开阴凉的大石头。

    巩华摸了摸陈金川的额头,手掌往鼓腾腾的红十字皮包上一拍说:“它再来也不怕。慰问团带来的药品真不少啊!我领回来一部分。那么多的奎宁丸,全连得了疟疾也够用。”

    “你说得好凶!全连得了疟疾?那还得了!”陈金川的眼珠子在深眼窝里一转,“希望你的奎宁丸一粒销不出去才好。我可是受够了苦。”

    “看来有可能销不出去。你们知道吗,蚊帐也带来不少,听说是日夜赶做出来的。”

    “班政委,你的病晚得半个月就好啦。”夏午阳说。

    “你没听见卫生员的话?”陈金川说,“晚半个月,想得也得不了。”

    夏午阳?了?眼睛,拍了拍手大笑起来。那群鸭子受了惊,寻食的扁嘴离开地面,互相拥挤着,摇摇摆摆窜出树林。

    “慢慢走!小心摔倒!”夏午阳喊。

    巩华四下望望,忽然压低声音,用神秘的口气问:“你们知道那封慰问信是谁写的?”

    “谁写的?”陈金川急忙追问。

    “总部101写的!”

    “101写的?”陈金川不大相信,“不可能吧?”

    “千真万确!”巩华说,脸争红了,他不善于跟人辩论,“我是听慰问团里一位代表说的。他认识101的秘书。”

    “我当他认识101哪。”

    “别打岔,小夏!”陈金川说。

    “101讲一句,他的秘书记一句,慰问信就是这么写下来的。”

    巩华一说开头,身边两个人就给吸引住了。在陈金川的心目中,眼前一切都不存在,连巩华本身也不存在,存在的只有巩华的话,由话语化成的形象。

    “101本来不抽烟,那天抽了好多支。不,不是抽了好多支,是点了好多支。他点上烟,夹在手指缝里,在房子里踱来踱去。踱几步,说几句,弯腰看看写下的话,随手把烟放在桌边上,叫秘书修改几个字,这一来就把烟忘掉啦。随后他又在房里踱起来,踱几步,念几句,又点起一支烟,还没抽上一口,又忘在桌子上啦。写信的时候,他叫秘书关起房门,谁也不接见。听说整整花了一天时间才写起草稿,他亲手又改了一遍。”

    “真的?”陈金川刚要这样问,听见背后已经有人说出口来,转头一看,原来是班长。沈光禄站在班长身边。他们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听问话的口气,可见他们全听见了。

    “怎么不真!”巩华发急地说,“时间是八一建军节前一天,地点是汉口的野战军司令部。时间地点都说得有根有据,哪能有错!”

    夏午阳还没有听够,追着巩华问:“他怎么老把烟忘在桌子上?”

    “这还用说,”王海抢着说,“101的精神集中啊!他为了关怀我们,费了多大心思。咱们一定要练好兵,增加打胜仗的本钱。走!一块去练游泳。老陈,你怎么啦?”

    陈金川抹去流下来的眼泪,笑着说:“没有什么。”同时又流下两串亮晶晶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