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逢濃霧雪海回舟 望炊烟火城刺棹

李伯元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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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冒險覓地的艦隊,大小輪船共得十五隻。敎習、學生、游歷員、駕長、機師、水手、火夫,男男女女共是一萬二千九百八十三名。以備足三年糧食,各類種子,又帶些應用的器械,在二十四世紀的九十九年五月五日午時, 出泉州海口,望北進行。約過二千六百餘里,寒暑計上的温度,一天沉下一天,海中兩邊,時有薄氷,隨潮浮泛。太陽光度銳减,不時又有飛雲前來遮掩。

    田八哥會齊本船各人計議道:“氣候變幻,甚至常度盡失,以後越近北方,越不知是何景象。萬一失事,關係全隊的性命,必得加倍愼重。我意不如减縮速率,魚貫前進。前船遇險,傳令後船逐節停輪,放舢板、小汽船,向前哨探,再定進止。庶無失誤。”各人均以爲然。因用無線電話傳告,各船都允照辦,並公推田八哥居前領隊。一路阻雨阻雪,每晚滿天昏黑,風中又帶些沙屑,上下周圍,横飛亂舞,逼得電光燈也照不到三里以外。只得將船停泊, 待天明,重新蒸足汽力,捲動輪,一隻頂一隻,首尾相銜,緩緩行駛。

    照這般,挨延了一月十六七天。船到北緯四十八九度間。田八郞正在舵樓,眼際架了遠鏡,四面窺探。陡見西北相距五十餘里外,有凸有凹,有高有低,似峯 [22] 非峯,似谷非谷的,一片白光, 約三百五六十尺,高約五百六七尺。心上十分疑訝,忙傳一令。督令十五隻船,不到一分鐘齊齊抛錨。田八郎邀了魏大郎、范三郎同駕一隻小船,慢慢探過二十餘里。三郎眼最尖,心最細,注視半晌,對八郎道:“據我看來,其色之潔如雪,其芒之寒如霜,怕是一座氷山罷。”大郎其時也看出幾分,接口道:“只看海面堆的氷塊,都有十六七尺厚薄,八九尺廣袤,足見越前必然越發結的堅凝了。”八郎道:“不差。這兩天雪勢極甚。風吹處,堅勁如刀刮膚,凛冽如霜沃體。那片白光,大槪必是氷山了。”

    隨談隨行,又走了二十餘里,只隔七八里路,航路窄窄的,只有中央一條,猶容隻大船獨行。先前所見低處凹處,就是近邊的氷海,高處凸處,就是湧起的氷山。嵌空玲瓏晶瑩皎潔,仿佛 [23] 天生成的一座玉山。却是尋常外面總包一層石皮,又有塵土泥沙,層堆層砌,那有這般上下一白無點塵,無纖瑕。好把正曲譜的舊評,借來品評道:衹應天上,難得人間。

    八郎一班人歡喜無量,細細賞鑒了二三小時。忽然失聲道:“快些回報,無勞諸君盼望。”三郎道:“還有二層航路太窄,前面不知有無闊處?萬一不能轉身,眞須全隊破氷而出也太費事,趁早回上大輪,裝些食料,多探三數百里路罷。”八郎點頭。立望來路開回,不滿二時,便回隊中。把哨探的 形,詳細報告。又議論進航的辦法。誰想異口同聲,都道此番誓死而出,不到山窮水盡,萬萬不甘退縮。况且奇景當前,又誰肯不去領略一遭。航路雖窄,尚能容船依舊銜接着,行一步算一步便了。衆議合一,田八郎同范三郎、魏大郎三人不能違抝。只爲已及晡時,守過一宿,方始開輪。此時各船駕長機師,格外隄防速率。每點鐘,减至三海里零,行近氷山,越發走的慢了。忽地呼呼起了大風,兩舷牛皮蓬,雖有五指粗的麻繩,繃緊在欄柱的銕鐶上。不能飛開,只望裏鼓。風勢稍息,雪便跟著来落在船背,又像雨聲,又像雹聲。原來一球,球比掌還大。從此一連五日,船進六十一二度的界線,諸人注目琉璃窗外,各各出神。

    忽聽接連傳警的鐘聲,輪機頓時絕響,不知何事。人人失色,側耳一聽,艙面依然寂 。紛紛走上甲板,來尋駕長問故。八郎指道:“諸君看罷。”大衆定 一看,底下深綠 [24] 的海水,鋪滿了碎瓊屑玉,白茫茫 接到十里外,朦朦朧朧,模模糊糊,似綿 [25] 似毡,如雲如烟,起了層層疊疊濃霧。上連天,下連地,籠罩得陽光一絲不漏,賽如黑夜,再無從辨方定向,如何能彀行船。諸人觀望許久,都道這霧一時怕不能散,這雪一時怕不能止,只好在此守候幾日的了。那知十日以後,霧勢漸推漸出,越堆越厚,在前一船,終日如在將曉未曉、將夜未夜時,昏昏沉沉只借周圍積雪,吐露的雪光略辨人影。不然無朝無夕,如到夜光國,不能熄燈的了。季二郎、潘九郎,相顧憂慮,通知各船, 除駕長機師外,每船再舉二十人,都到田八郎船上議事。八郎早將大艙騰空,議員一齊,八郎以領隊的資格,做了主席。九郎先獻議道:“從前北極的,已過八十七度,離極不遠。現在只在六十一二度間,氷堅如此,雪大如此,航路窄,僅容船。轉瞬秋深,只怕這一衣帶水,恐也不能通行。我輩本意爲本鄕物產寡薄,列强 民地,又不容挿立,纔想別尋新地。若然窮年累月,膠滯海中,這目的如何能達?不如轉航向南,或者能有意外的奇遇。”汪六郎抗聲道:“不可不可,我輩目的,以覓地爲主,探極猶在其次。如今尚有一線航路,便應鼓勇前進。實在無可通行,也應用走氷的物件,從氷上去尋陸地。怎便半途中止呢?”潘九郎道:“此處沿岸,各有地主,非用强權佔據,殆難輕容棲止。然與我輩本意又相違背。若說北極界内,荒土固多,六哥看這 形,可能到不能到呢?”六郎道:“北緯四十度内外,從前萬舶往來,千輪馳驟,爲五洲萬國競勝爭强的通道。一月以來,竟只能我輩這一隊雄視氷雪界中。此外隻輪不見。就海揣陸,變象必然劇烈。沿岸雖有地主,倘迎我,則與相安,倘拒我,亦可察目前世界的大勢。我總以進行爲是。”兩人一辨一駁,在座議員有袒六郎的,有袒九郎的,相持未决。

    魏大郎也獻議道:“連日霧鎖不開,船本難行。大伏時節,已這般雪大氷堅,交秋冬更不知如何 景。以意揣度,恐此等地方,未必能容人類生活。諸君不記一月來網無一魚,獵無一鳥麽?觅地一層,在此只可罷休。但汪六哥所說就氷上陸的話,可以查查沿岸土地人口現今的程度,也是我輩分内之事。不然萬餘人逍遥海上,喪氣南行,若然再遇挫折,還是依舊北來,還是折回故鄕呢?”滿座拍掌聲、贊成聲,頓時雷鳴鼓應。八郎徐徐起問道:“魏大哥此議既爲諸君所採,今日各船退下十餘里,免得霧氣湧來,不但迷路,並與生理有關。明日再行上陸,但人數不能過少,也不便過多。 諸各回本船,另行公舉。至於上陸後,或有失意,却除南行,更無他法呵。”議員全數一致,當下分散。一面從最後一船先用倒車,退下二三里地。揀塊較寬的航路,徐掉船頭,鼓動汽力,衝開一排氷陣。各船方始以次退出,約離十三四里,眼前方覺空明了幾分。各把氷床 [26] 氷車運上艙面,裝配妥貼。

    明日一早,每船舉了六人。八郎爲首,分坐兩床四車。各帶防禦的器械,從氷上冒風踏雪,一路走去。原來氷質極是滑溜,兩時間已走一百餘里。還不見一寸土、一根草、一家房屋、一顆樹木,引領四顧,但見曲曲折折疎疎密密,湧了無數山峯。行近細看,全是氷雪凝結。八郎驚訝非常,回顧衆人道:“看光景,沿岸一帶。似已爲雪埋沒,我輩本來向東偏北,今望正東再走二三百里,看是如何。”四時之後,計算已應在陸。眼底所見,輪齒所踐,依然是雪峯氷嶺。人影不見,鳥聲也不得聞。再走六七十里,氷勢斜坦,床輪車輪上一步,退一步,只望下溜,費盡氣力竟不能上爭些,還被滑倒。八郎嘆道:“回船罷!不必空耗時光,枉勞 力了。”兩床四車一得號令,各各轉頭。來時逆上,歸時順下,尤其迅速。只有一時已到船邊。紛紛上船,各飲三杯醇酒,各在本船報明此行聞見。纔得决議,從太平洋出印度洋,再進紅海,繞游大西洋,然後去探南極。

    待過印度諸島,梁四郎道:“一二日便進熱帶,想無以前的寒冷。我輩鼓些興,振些 神,安排在地中海,游覽名都勝地。”章七郎笑道:“四哥且慢歡喜,東西雖異,緯度相同。我也不肯預斷,且俟到地再看罷。”

    果眞到了非亞兩洲分界的地方,海雖未氷,日色的慘澹、雪花的濃厚,温度一些蒸不起。撲面吹來,盡是冷風。地球西面北緯六十度内,已無一處能容大船,傍岸只用小汽船。纔得挨近,還須氷床氷車在前接行十二三里,方能上岸。周圍巡視,道傍種的樹,都只二三尺高,並且一葉不生,只剩一根孤幹,幾枝杈枒,鐡道枕木,堆在岸邊,還是二百年前的舊物,盡數腐爛。街上行人寥落,連走四五里方見三人四人,聳著肩,灣著背,合著手,一步步的挪移。各家門窗緊閉,裏面還用厚布遮的紋絲不露。潘九郎嘆息道:“只就目前所見一二事,足知西半球苦况正復不殊。諸君不見來往人的皮膚,已變作枯臘色,營養不豐,大槪可知了。諸人雖與本處人種類不同,也爲十分傷感,不肯久留,急急開輪。赤道左右,寒意更重。艙面從駕長到水手,人人酒杯不曾離手,航路也比寒帶更窄,船行處兩邊爲氷所擠,軋軋作聲。田八郎生恐傷船,把舵横斜,破氷徐行。又過八九日,雪勢忽止,風也吹的缓了。諸人方有喜色,每晚聚在甲板,向北望時,黑沉沉一片模糊。回首南望,星斗燦爛,映著一輪圓月,寒芒四射,冷意襲人。身御重裘,居然可耐。又走十五六日,已到南緯五十七度,氣候忽變,由寒而熱。諸人衣服,由皮而綿,由綿而夾,已退了兩層,還覺得暖 [27] 烘烘的發燒。胸前背上淌的汗,仿佛水鍋上的蒸汽,只好退下夹衣,换著夏衣,依然熱不可當。遥望前面一縷一縷上衝的黑烟,夭矯天空,梁四郎喜的跌足道:“因寒遷徙,竟有在我輩之先者!不想都聚在此處。諸君 看,這不是烟突中的炊烟麽!繁盛光昌,只此便可想見了。”范三郎搖頭道:“四哥不聞烟中一陣陣透的燥氣,一星星冒的火光,熱勢猖狂一至於此。不見遷客,便能安居?怕又是一番奇景哩。”果然漸走漸近,若紅若紫,非烟【姻】 非霧,光爍爍、焰騰騰,籠罩著一座地球有名的大島。合隊齊聲狂喊道:“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