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与正

加缪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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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给让·格勒尼埃

    作者序

    本卷所收散文写于1935年和1936年(当时我二十二岁),一年后在阿尔及利亚发表,印数很少。这个版本早就绝迹,而我一直不同意重印《反与正》。

    我执意如此并无神秘的原因。我对这些文章中的思想一点儿也没有抛弃之意,但总觉得它们的形式笨拙。我身不由己地对艺术怀有一些成见(下文另行说明),因而长期妨碍我考虑再版这些文章。这看上去十分虚荣,倒好像我的其他作品已符合种种要求。难道我还需要说明绝非如此吗?我只是对《反与正》的笨拙比对别的作品更敏感,而对后者我也心知肚明。说明此点的惟一办法是承认前者涉及、并且多少暴露出我最重视的主题。这本小书的文学价值问题解决后,我确实可以承认:对我来说,它的见证价值是很大的。我明确指出是“对我来说”,因为它是在我面前充当见证。它要求我忠实,也只有我知道这忠实的深度和难处。我试着解释其原因。

    勃里斯·帕兰①常常声称:这本小书包括了我的最佳作品。帕兰弄错了。我知道他是正派的,因此,这样说并不是出于凡艺术家都有的那种不耐烦情绪:如果有人妄称他的过去比现在要好的话。不,他之所以弄错,是因为在二十二岁上,除了天才之外,一般人都还不会骂你。但我懂得帕兰想说什么,他是怜悯艺术和怜悯哲学的畏敌。他是想说:在这些笨拙的篇章里比在以后的一切篇章里,有着更多真正的爱。他说得有道理。

    这样,每个艺术家都在心灵深处保留着一种独一无二的源泉,在有生之年滋养着他的言行。当这源泉干涸的时候,作品也就萎缩、甚至破绽百出。这无形的泉流不再浇灌艺术的荒芜之地。这时艺术家的毛发变得稀疏干枯、头顶茅草,成熟得可以缄默无言或被打入沙龙(那同沉默是一回事儿)。就我来说,我知道自己创作的源泉就在《反与正》之中,在我久久居留过的贫困和光明的天地里;而我留下的记忆至今还使我免遭两种彼此相反的危险,它们威胁着一切艺术家,那就是怨恨和自满。

    首先,对我来说,贫困从来不是一种不幸:光明在那里散播着瑰宝。连我的反叛也被照耀得光辉灿烂。我想我可以理直气壮地指出,这反叛几乎始终是为了大家而进行的,是为了使大家的生活能够升向光明。不能断言,我的心灵生来就适于产生这样一类的爱。不过环境帮助了我。为了纠正天生的无动于衷,我置身于贫困与阳光之间。由于贫困,我才不会相信,阳光下和历史中一切都是美好的;阳光让我明白,历史并不等于一切。改造生活,这是对的,但并不是要改造那个我奉若神明的世界。或许我正是这样走进了如今的事业,天真无邪地踩上一条钢丝,在上面举步维艰地行进,也并不一定能到达目的地。换句话说,我变成了艺术家。如果可以肯定,没有拒绝和赞同也就没有艺术。

    无论如何,那美好的炎热天气伴随我度过童年,使我不会产生任何怨恨。我固然生活在经济拮据之中,但也不无某种享乐。我感到自己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所需要的就是给它们找到用武之地。贫困并不是这种力量的障碍。在非洲,海洋和阳光不取分文。障碍可以说寓于偏见或愚昧中。在这方面,我曾有过种种机会,发挥一种“西班牙风格”,它已给我造成不少危害,并且不无道理地被我的朋友和师长让·格勒尼埃所讥讽。我徒劳无益地试图改过,直到领悟到那竟是天性所致。于是最好的办法还是承认自己的傲骨,让它发挥作用,而不是(如香福尔所指出的那样)给自己规定约束天性的种种信条。然而在扪心自问之后,我可以站出来说,我虽有种种弱点,却从未有过世人最大的通病。我是指嫉妒————这种不折不扣的社会毒瘤和理论学说的毒瘤。

    这难得的免疫力不能归功于我。我首先得自于家人,他们几乎一无所有,因而也就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妒羡。这个家庭通过仅有的沉默寡言、含而不露的风格、自然而朴实的骄傲感,虽然不会读书看报,却在当时给了我最高尚的教益,使我至今获益匪浅。何况当时我正忙于感受,哪有时间幻想别的什么。直到现在,当我看到巴黎的豪富如何生活时,在引起我觉得离自己遥远之际,也常产生一种怜悯感。世上有许许多多不公正的事,但有一件是永远无人谈及的,就是气候的不公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这种不公正的受益者之一。我从这里听见了那些无情的慈善家们的责难,如果他们看到此文的话。我有意把工人说成富有者、把资产阶级说成贫困者,以便更长久地保持前者受到的可喜的奴役和后者的权势。不,不是这么回事。恰恰相反,当贫困与看不见天空、与前途无望的生活相结合(那是我在成年之后,在我们城市可怕的近郊区发现的)时,就铸成了登峰造极的、非常令人愤慨的不公正。的确,应当竭尽全力,使这些人摆脱贫困和丑陋的双重屈辱。我生来贫困,呱呱坠地于工人区,但在了解咱们冷冰冰的城市郊区之前,却不知真正的不幸为何物。在大相径庭的天空下,即使阿拉伯人的极端贫困也不能与之同日而语。但只要一见识工业化的郊区,我想人们就会有一种永被玷污的感觉,并且认识到自己也对他们的存在负有责任。

    我说过的仍旧是真实的。有时我碰到一些人,他们生活在我连想都不敢想的豪富之中。但我须作出努力,才能理解有人会妒羡此类豪富。很久以前,在一周之中,我享尽世间的乐趣:我们在海滩上露宿,吃的是水果,半天时间泡在一望无际的海水里。这期间我学会了一条真理,使我在看到舒适或安居的迹象时,总是有一种讥讽、急躁、间或是愤怒的感觉。虽然我现在过的日子无须为明日操心,也就是特权人物的日子,我却不会占有财产。我现在所拥有的都是被提供的,而不是刻意追求的,我不能留下一丝一毫。我觉得这不是由于喜欢挥霍,而是出自另一种吝惜:我珍爱那种自由,它在福泽过分时便立即化为乌有。在我看来,最大的奢侈总是与某种赤贫同时出现的。我喜欢阿拉伯人或西班牙人空无一物的住房。我宁愿生活和工作的地方是旅馆房间(不大常有的想法是:也不在乎在旅馆房间里死去)。我从来未能够沉醉于所谓室内生活(它常常是内心生活的反义词),一般所说的资产阶级生活使我厌倦、令我害怕。而且此种无能毫无光彩之处,它对助长我的种种坏毛病颇有贡献。我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妒羡,这是我的权利,但我不常想到别人的妒羡,这就减少了我的想像力,减少了某种善良。的确,我为我自己制定了一条格言:“要把信条用在大事上,小事只要有怜悯心就够了。”天晓得,人们为自己制定格言是为了填补自己天性的漏洞。在我身上,我所说的怜悯,最好称之为麻木不仁。不难想像,结果并不那么神奇。

    然而我只是想强调:贫困并不一定就必然产生妒羡。即使到了后来,一次重病使我暂时丧失了生活能力,并使我的内心一切改观。虽然有了无形的残疾和我从中发现的新弱点,这时我可能产生恐惧和失望,但从来不感到辛酸。除去我原有的障碍之外,这次患病无疑又增加了新的障碍,也是最痛苦的障碍。最终,它促成了心灵的自由,亦即对人的利益稍稍拉开距离,它使我急于产生怨恨。自从我在巴黎生活后,我知道这特权是王公贵族式的。但我在享受它时既无限制,也不后悔。至少到现在为止,它还启示了我的一生。比如,作为艺术家,我开始生活在被赞赏之中,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人间天堂。(众所周知,今天在法国常见的做法是:为了在文艺方面起步,有时甚至是为了终结,恰恰要选择一位艺术家来嘲弄一番。)同样,我作为人的热情从来不是“下行”的:我所热爱的人总是比我好、比我伟大的人。我所经历的那种贫困并没有教给我怨恨,而恰恰是某种忠实以及默默的韧性。如果说我有时会忘记它,那是由于我本人或我的缺点,而不是我生于斯的那个天地。

    也正是对于那些岁月的记忆,使我在从事这一职业时永不感到自满。这里我要尽可能朴素地说出的,是一般作家绝不提及的。我甚至不谈人们对得意作品或篇章可能有的满足心情。我不知道是否有许多艺术家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就我来说,似乎在重读已写完的一页时,从未感到过得意。我不怕授人以柄,甚至要承认:有少数几本书的成功并不在我意料中。当然,你会习惯于成功,并且相当不光彩地习以为常。不过直至今日,在我按其真才实学而深表敬重的当代作家面前,我仍觉得自己是一名学徒工。其中名列前茅的一位,便是二十年前我题赠这些散文的那个人。作家自有为之而生存的乐趣,可叫他们心满意足。但对于我来说,是在构思时感受到此种乐趣。在那一刹那间,主题豁然明朗起来,突然产生一种醒脑的敏感,作品的前后衔接也有了眉目,那是美妙无穷的时刻,想像与智慧浑然相通,融合到了一处。这样的瞬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剩下的便是实施,也就是长时间的受苦受累了。

    另外,艺术家也有一些虚荣式的欢乐。作家的职业在很大程度上是虚荣的职业,尤其是在法国这个社会中。我这样说并不含有鄙视的意思,也几乎没有什么遗憾。在这一点上我同别人相像。谁能说自己完全没有这种可笑的弱点呢?无论如何,在一个注定会有妒羡和讥诮的社会里,总会有这么一天,我们的作家在饱尝讽刺挖苦之余,会为这些欢乐付出沉重的代价。但恰恰是在二十年的文学生涯中,我的职业很少给我带来这类欢乐,而且随着年华流逝,此种欢乐越来越少。

    由于对《反与正》中瞥见的真理记忆犹新,促使我在公开操作职业时不那么舒适自如,并使我拒绝了不少邀请,那是有损人缘的。难道不是这样吗?说真的,你若对恭维或致敬不予理睬,就会使恭维者以为是不把他放在眼里,而我仅仅是对自己有所怀疑。同样,如果我像在文学界常见的那样表现出刚柔并济,甚至热衷于自我炫耀(像许多人那样),我就会人气兴旺,那总算是加入了“游戏”嘛!但真是无可奈何,我偏不喜欢这“游戏”!吕邦泼雷或于连·索雷尔②式的野心幼稚小气令我生厌。而尼采、托尔斯泰或梅尔维尔③式的雄心壮志又令我哀叹不已,那正是因为他们壮志未酬。在我内心深处,谦卑之感仅对赤贫者的生平或披荆斩棘的思想家油然而生。在两者之间如今只有一个专事嘲弄人的社会。

    有时碰上剧院“首演式”,那是我惟一能巧遇被妄称为“全巴黎”上流社会的处所。我总觉得大厅会销声匿迹,这场面在我心中并不存在。我觉得有血有肉的是另一些人:那些在舞台上大喊大叫的剧中主角儿。为了不立即逃之夭夭,应当牢记每位观剧者都另有私人约会,他也明知如此,并且过后定会赴约。那时他又会人情味儿十足:交际场合使人貌合神离,独处一隅却会让他们重新聚首。明知如此,又怎能讨好这个阶层,谋取那不足挂齿的特权,勉力恭维所有作者的一切作品,堂而皇之地鸣谢顺耳的评论?为什么要试图诱惑对手,干吗非要接受这恭维、这赞颂(至少应当面称颂,作者就要走开哩!……)?须知法国社会满口赞词,有如开胃酒和桃色新闻那样屡见不鲜。这些我全都做不到,这是事实。也许这与我那骄傲的恶习很有些关系,我深知它在我是既广且深、颇具法力。但如果仅仅是这、仅仅关乎我的虚荣心,我觉得就会适得其反,我会徒有其表地领受虚荣,而不是一再感到局促不安。不,我与同等地位的人一样,全都有虚荣心;我觉得只是对基本真实的评论,它才起作用。在恭维面前,我自知是一副懒散高傲的面孔,但其根源不在骄傲,而是顿生一种古怪的感觉:“这不对劲儿……”(同时也由于那根深蒂固的麻木,那是我天生的缺陷。)不,不对劲儿!诚如常言所道:名声来之不易,有时似乎故意使坏来败毁名声!截然相反的情况是,为了目下这个版本,当我多年后重读《反与正》时,看到某些章节,虽有种种败笔,却本能地明白:这对劲儿!“对劲儿”,就是指那位老妇人、那位沉默寡言的母亲,就是指贫困、照在意大利橄榄树上的阳光、孤独而内容充实的爱。总之,就是指在我心目中一切反映真实的东西。

    自从写出那些篇章以来,我渐渐老了,也经历了许许多多事情。我更有自知之明了,知道自己的局限性以及自己几乎全部的弱点。对于别人,我增加的了解不多,因为我的好奇心关注他们的命运多于关注他们的喜怒哀乐。而命运常常彼此重复。但我至少了解到他们是存在的,而自私心理虽不可否认,至少也应头脑清醒。自我享受是不可能的,我明白这一点,虽然敝人在身体力行方面不乏才能。如果孤独是存在的(是否如此不得而知),那么人们不时应有权梦想如此的天堂。我像众人一样,有时做这种梦。但有两位不事声张的天使拦着我不许进这天堂;一位显出朋友的面孔,另一位露出敌人的狰狞。是的,我了解到所有这一切,而且还懂得了、或差不多懂得:爱须付出多么大的代价。但关于生活本身,我如今所知,并未超过《反与正》中以不高明的笔调所说到的东西。

    “没有生存的痛苦,就不会热爱生活”,我在这本书里不无夸张地写过。那时我并不知道此话有多么真切;因为我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痛苦的时期。这样的时期来到了,摧毁了我的一切,恰恰除去不时仍有的生存欲望。这种热切的欲望既孕育一切,又具有毁灭性,而在《反与正》最阴暗的篇章里也显而易见。有人说:我们实在只过着一生中的几个小时。某种意义上这是对的,而在另一种意义上又是错的。因为在后文中随处可感的、如饥似渴的热忱,我从来也没有失却过;归根结底,它是生活中最好的和最坏的一切。我大抵是想改正它在我身上造成的那些最坏的东西。像大家一样,我勉强试图以道德来纠正我的天性。真可惜,这使我付出了最最沉重的代价!只要有毅力(我是有的),有时可以做到按照道德来行动,但却不可能按照道德来生存。而如果你是一个充满激情的人,那么梦想实现道德,那就等于在谈论公正的同时,使自己命中注定地陷入不公正。我有时感到人就好像是不公正的化身:我是说我自己。如果说此时我感到:我在某些作品中弄错了或说了谎话,那是因为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老老实实写出我的不公之处。当然,我从未说过我持身公正。我只是有时说过,要力求做到这一点,还说这将是一种苦难和不幸。但差别果真有那么大吗?而如果在自己的生活中都不能让公正主宰诸事,还能够真正提倡公正吗?能在体面中生活就满不错!体面乃是不公正者的品德。但我们的社会却认为这个词儿可憎可恶;贵族一词也成了文学和哲学上的辱骂用语。我不是贵族分子,我的答复就在这本书里:请看我的家人、我的师长、我的谱系吧,请看我是怎样通过他们与大家联结的。不过,我还是需要体面,因为我没有伟大到足以不要体面的程度!

    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指出:自出版这本书以来,虽然我走过了许多路,却没有前进多少。常常自以为前进,实际上却后退了。但是归根结底,我的错误、我的无知和我的忠诚,都让我重新踏上这条旧路:我是以《反与正》开辟这条路的,而在我后来所做的一切中均可窥见它的踪迹。比如在阿尔及尔的某几天清晨,我始终带着微醺又走在这条路上。

    如果是这样,那又为什么久久不肯再版这微不足道的证词呢?首先要重申的是:我身上有一种艺术上的抵触心理,犹如别人有道德和宗教上的抵触一样。作为某种自由天性的子孙,“不能这样做”之类的禁令和想法对我来说是相当陌生的。但作为严格艺术传统的奴隶、并且是由衷赞叹的奴隶,却牢记此种禁令。也许此种提防针对我的无政府沉疴,因而还有些用处。我了解自己的混乱无序、某些本能狂暴激烈以及我可能陷入的、不体面的放肆。艺术作品为了能树立起来,首先就得运用这类晦暗不明的心灵力量。但为此也要将它们纳入轨道、筑上堤坝,好让潮水也能上升。直到如今,也许我的堤坝失之于过高。因此有时便出现这种生硬的文笔……不过,总有一天在我的为人和言论之间将出现平衡。我斗胆写下,也许这一天我可以建成自己梦想的事业。我在这里是指:那作品应多少类似《反与正》,并且诉说某种形式的爱。读者就可以理解我将这些青年时代的散文保留给自己的第二条理由了。我们最珍视的那些秘密,常常会在笨拙和混乱中和盘托出。而在过分矫饰之下,往往也会流露心曲。最好等到有了赋予这些秘密以一定形式的专业技巧,同时也不断让读者听到这心音,等到能差不多均衡地结合天然与艺术。总之是等到学会如何生活。因为只有会生活,才同时会做各种事情。在艺术上,要么一切同时涌来,要么一无所有。没有火就没有光。司汤达某日惊呼:“可我的灵魂如果不熊熊燃烧,就会变成经受磨难的烈火。”在这一点上与他相像的人,就只能在这熊熊烈火中创造。在烈火的尖顶,突然爆出的是呐喊、是回荡这呐喊的词句。我们是些尚无把握成为艺术家的人,但又确知自己不是别的材料。我在这里所说的,就是我们这种人日夜期待的前途,对此我们才终于愿意生存。

    既然是在等待,而且很可能是白等,那为什么如今又同意再版呢?首先是因为一些读者找到了说服我的理由④。其次是因为在艺术家一生中,到一定时候他要总结过去,接近自己的根源,以便今后坚持下去。今天就是这样的,我无须赘言。既然奋力建立一种语言并复述一些神话故事,如果我最终不能重新写出《反与正》,那我就注定一无成就了,这便是我心中的信念。不过无论如何,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梦想自己必将成功,在这部作品中仍然着重表现一位母亲难能可贵的沉默寡言以及一名男子如何竭力讨回公道或讨回一种爱,以抵消这沉默。在生活的梦境里,就是这样的人,在死亡之地找到了真理,又得而复失,然后又回到平静的祖国,那里就连死亡也是幸福的沉默。其间他历经战乱、呼喊、对爱情和公正的疯狂追求,最后是揪心的痛苦。还有……是的,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梦想,即使在流亡中也是如此。因为我至少确确实实知道:人的创作不过是借助于艺术,通过漫长的道路,重新发现那两三个淳朴而伟大的形象。而心扉首次敞开就是向着这些形象的。也许正因为如此,在二十年的劳动和创作之余,我过日子的同时仍带着这样的想法:我的创作尚未开始。借此再版的机会,回首写下的处女篇章,我立刻想到要申明的便是这些。

    嘲 弄

    两年前,我认识了一位老妇人。她得了一种病,曾自以为快要病死了。她整个右半身陷于瘫痪。在这世界上她只剩下了半个身子,另一半已不痛不痒。她本是个好动、好说话的矮小女人,现在却不得不沉默寡言、静止无为。她孤孤单单度过漫长的一天又一天,既不识字又感觉迟钝,全部生活便归结于上帝。她相信上帝。证据是她有一串念珠、一个铅质基督像和仿大理石圣约瑟夫像,手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她估摸这病是治不好的,并且公开这样说,好让别人关心她,同时寄希望于上帝,好歹表示着对上帝的挚爱。

    这一天,有人对她表示关心。那是一个年轻人。(他相信这当中有真理,并且也知道这女人将死去,却不关心怎样解决这个矛盾。)他对老妇人的烦闷表示真切的关怀。这是她深深感受到的。这关切对病人来说真是喜出望外。她有声有色地描绘起自己的痛苦来:她已病入膏肓,也该让位给年轻人啦。她感到烦闷吗?那毫无疑问。谁也不跟她说话。她待在自己的一角,像狗一样。真还不如一了百了。她宁愿一死,也不愿成为别人的负担。

    她的声音变成吵架一般。那是市场式的、讨价还价式的声音。不过那年轻人能够理解。但他却认为:宁愿成为别人的负担也不要死。可这只证明了一点:就是他自己大概从未成为别人的负担。因为他看见了念珠,便对那老妇人说:“您还可以靠慈悲的上帝呢!”此语不假。但就是在这一点上,人家还是烦她。她祷告的时间如果长了一点儿,如果她的目光盯住什么壁毯花纹,女儿就会唠叨:“她又祈祷啦!”“这关你什么事?”病人回答。“不关我什么事,但到底叫人恼火呀!”于是老妇人不再吭声,但满含责备地久久凝视着女儿。

    那年轻人听到这一切,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痛苦,好像梗在心头。老妇人还在嘀咕:“等她老了她就明白啦。她也得这样的!”

    人们可以感到这女人已摆脱一切,除去上帝。她全心全意把自己交给这最后的麻烦,被迫修身养性,轻而易举地相信这是惟一值得爱的最后财富,并且毫无愧悔地一头扎进对上帝的痴情。但只要重新出现生的希望,上帝也扛不住人的利益。

    大家入席就餐。年轻人应邀共进晚餐。老妇人什么也不吃,因为晚餐的食物太油腻。她待在自己的一角,背朝着听她抱怨的那男子。但由于总觉得有人看他,他未能吃好。不过晚餐照样进行。为了尽兴,人们决定去看电影。正在放一部喜剧片。年轻人冒冒失失地接受邀请,竟未想到身后还有一个还活着的人。

    同席客人站起身来,在走开之前先去洗手。显然,那老妇人不去。她在患病之前,由于无知,也看不懂电影。她自称不喜欢看电影。其实是看不懂。于是她待在一角,虚有其表地对每一粒念珠表示很大的兴趣。她把一腔信任都付与这念珠。她保存的三件东西是具体的起点,神奇就从这里开始。从念珠、基督或圣约瑟夫出发,在它们后面豁然大开的是深深的黑洞,她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那里。

    大家已准备就绪。人们挨近那老妇人,同她拥抱并祝她晚安。她心里明白,攥紧了手里的念珠。但这姿态既可意味着绝望,也可意味着热诚。人家拥抱了她。只剩下那青年男子。他友好地握了握老人的手,已转过身去。但对方却眼睁睁地看着关心过她的人就要走了。她不愿意孤孤单单。她已感到孤独、长夜难眠以及与上帝毫无结果的交谈多么可怕。她感到恐惧,只有看到那人才能安心。于是,抱着对惟一表示关心她的人依依不舍的心情,她拉着他的手,紧紧相握,笨嘴拙舌地表示感激,算是对此种执著的解释。那年轻人很尴尬,其他那些人已转身请他快点儿。电影九点钟开映,最好早点儿到,免得在售票窗口排队。

    他倒觉得处于平生最大的不幸中:要抛开一位残疾的老妇人,好去看电影!他想走开、逃脱,不愿多问,试图把手抽回。约有一秒钟的光景,他恨透了这老太婆,真想使劲给她一记耳光。

    他终于能够脱身走开,而那病人从坐椅上欠身,不胜惊恐地眼见惟一可指望的依靠渐行渐远。现在没有任何保护她的东西了。她完全陷入死亡的念头中,也不知道究竟怕什么,只要不愿变得孤单。上帝一点儿也没帮她的忙,只是将她从人们手中夺过来,又使她变得孤苦伶仃。她不愿离开人们,因此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其他的人已走到街上。一种强烈的悔恨折磨着那青年男子。他举目远望透着亮光的窗户,那是寂静无声的屋子毫无生气的一只大眼。那眼闭上了。老妇人的女儿对青年男子说:“她独自一人时总是将灯熄灭。她喜欢待在黑暗里。”

    这老人扬扬得意,微微皱眉,教训人似的摇晃着食指。他说:“我吗,我父亲一周给我五法郎,让我娱乐消遣到下星期六。好哇,我还能想出办法节省小钱。第一,为了看望我的未婚妻,我去时在大平地上走四公里,回来又走四公里。得啦,得啦!听我说呀,今天的青年不再懂怎样娱乐。”他们坐在一张圆桌边:三个青年加他一个老头儿。他在讲他那些可怜的历险:寄予厚望的愚蠢之举,心情厌倦又误以为取得成功。他在叙事中一刻也不停,而在分手前急于把一切都说出。对过去的经历,他只取自以为可打动听众的东西。让人听他唠叨是他惟一的缺点:他不愿看到含讥带讽的眼风以及别人对他又嘲弄又粗暴的态度。在那些人眼里,他是个老头儿,觉得当年万事如意,那时他自信是人人敬重的老祖宗。老祖宗的经验是非同小可的。年轻人不懂:经验里有失败,输得精光才能长见识。他可历尽了千辛万苦,他绝口不提就是,显得走运不更好吗。何况,假如这样做也不对,相反的做法以诉苦卖好,岂不是错上加错!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一生充实,受苦受难又算什么?他不停地说呀!说呀!用那平淡的男低音,漫无边际而又美不胜收地说下去。但这也不能没完没了地继续。他自己的乐趣终于有了时,而听众也渐渐走神。他甚至已不能逗人开心,他太老啦!年轻人的兴趣在打弹子、玩纸牌。那跟日复一日的单调劳动可不一样。

    没多久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虽然添油加醋,力求讲得绘声绘色,年轻人一点儿不给面子,照样走开。又变成孤家寡人。谁也不听你说话:这对老年人太可怕了。这等于迫使他沉默孤独。人家暗示他:他的死期不远了。快死的老人毫无用处,甚至碍手碍脚、败事有余。让他完蛋吧,至少免开尊口:这就是给大面子。可他却苦不堪言,因为一闭口,就必定会想到自己老了。不过他还是站起身来,对每一个人报以微笑,然后走开。可他遇到的面孔不是毫无表情,便是嘻嘻哈哈。这些他都无权分享。一个男人哈哈大笑:“老锅老瓢儿啦,不必明说罢了。不过有时老锅熬的汤味儿最鲜。”另一位表情比较严肃:“我们家里嘛,钱不多,可吃得好。你看我那孙子,比他爸吃得还多。他爸吃一斤面包,他得吃两斤!还要加香肠啦、干酪啦……有时他吃完啦,又哼叽哼叽,接着再吃。”老头儿走远了。步子很慢,像小驴干活那么慢腾腾,顺着人来人往、又细又长的便道往前走。他觉得心里难受,并不想回家。平常他很愿重见饭桌和煤油灯,还有碟子。他的手指习以为常地往里抓吃的。他仍喜欢这静悄悄的晚餐:老太婆坐在对面,他一口一口细嚼慢咽,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两眼毫无表情地盯着前方。这天晚上他要晚些回去。晚餐已用毕,菜也凉啦,老太婆上床睡了。她并不担心,知道他有时耽搁了晚点儿回来。她会说:“老头儿又心血来潮啦!”如此而已。

    他现在往前走,步伐缓慢执著。他又老又孤单。人到暮年,往往像反胃一样回想起上年纪以来的事。千头万绪归结为不再有人听你说话。他往前走着,在一个街角拐了弯儿,绊了一脚,几乎摔倒。我亲眼看见啦。这很可笑,可有什么办法。不管怎样,他更喜欢待在街上,而不是回家:此时此刻他头昏脑涨,看不清老太婆的模样。他孤苦伶仃地待在屋里。于是,有时候门悄悄打开,好一阵子半启半闭。一个男人走进来,他穿着淡色衣服,坐到老头儿对面,久久不发一言。他纹丝不动,就像刚才大门开着似的张口结舌。他不时用手掠一掠头发,轻轻叹一口气。他用不胜忧郁的目光看够了老头儿,便悄悄离去。他一出门,便听到门闩落下的清脆声,老头儿却胆战心惊地待在原地。他心中惴惴不安,非常痛苦。而当他在街上行走时,却并不孤单,虽然碰见的人不多。他怀着兴奋的心情,迈着碎步赶紧往前走:明天一切都会变,明天会变的。现在他突然发现明天将一如既往,后天也一样,天天如此。这无法改变的发现令他肝肠寸断。正是这样的念头能要你的命。由于忍受不了,你会自寻短见;或者因为你还年轻,就会变得夸夸其谈。

    上了年纪,昏聩糊涂、如醉如痴,怎么说都行。他临终会十分体面,有人为他哭丧,一切有模有样。他也将悲壮地离去,如受难者一般视死如归。这就算安慰吧。何况无处可去:年迈体衰,无可奈何!男人总寄希望于未来的老年。老年本就充满无可挽回的现实,他们却要赋予从容不迫的外表,因而可以免除自辩自解。他们梦想做工头儿,弄一所小别墅养老。但等到年事渐高,才明白这是空想。他们就需要别的男人,这样才有安全感。而对他来说,他需要人家听他的话,才能对生存有信心。如今,街道上更黑暗、更寂寞了。还听得见人声。在夜晚奇怪的静谧中,人声变得格外庄严肃穆。在城郊小山冈后面,还有一丝儿落日余晖。在郁郁葱葱的山顶后,升起一缕青烟,舒展自如,却不知出处。它从容不迫,像松树般层次分明。老头儿闭上两眼。生命的激流冲走了城市的喧嚣,也冲走了晚霞冷漠无情的笑意。相形之下,他孤独、无能、赤贫,仿佛已失魂落魄。

    要不要描写屋子的另一面呢?你可以猜到:老太婆正在那又黑又脏的房间里,把饭菜放在桌上,晚餐已准备好,她坐下来,看看时辰,又等了一会儿,便独自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她琢磨:“老头儿在胡思乱想呢!”事情就是这样。

    他们一家五口:老婆婆、她的次子加长女和她的两个孩子。儿子寡言少语,女儿有残疾、脑子不灵。两个孩子有一个在保险公司工作,小的还在读书。老婆婆已七十岁,家里凡事还是她说了算。她的床铺上方有一张相片儿。那时她比现在小五岁,腰身笔挺,着一件长裙,颈上挂着圆纪念章,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大眼睛既明亮又冷漠,一副女王的神态,直到老年才改变。不过有时上街还竭力摆出这副架势。

    就因为这对明亮的大眼睛,小外孙想起一件到如今还不好意思的往事。老太婆防着有人上门,便故意板着面孔问孩子:“你喜欢妈妈还是外婆?”女儿若在场,这场戏就更有趣了。因为孩子反正总是说:“喜欢外婆。”其实他心里对不言不语的母亲充满了爱。如果客人对孩子的偏爱感到奇怪,母亲就解释:“因为他是外婆带大的。”

    这还因为老太太认为:爱是一定要有的东西。她从自己贤妻良母的意识中得出了严格的信条。她从未有过外遇,给丈夫生了九个孩子。丈夫死后,她克勤克俭,把孩子拉扯大。一家人走出城郊农场,在城里一个贫穷的老街区落了户,从此一直住在那里。

    这女人肯定有许多优点。但外孙们正当以黑白分明断事的年龄,便以为她不过是会装腔作势的女人。他们听一位表叔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这位表叔来拜访婶母,明明看见她无所事事正倚在窗口。但等到她在屋里迎接他时,手里却拿起一块抹布,连声说:“家务事实在太忙,没有工夫好好接待你。”也得承认:事情大致如此。比如家里一发生争吵,她就常常昏死过去。由于得了肝炎,她常常呕吐得厉害。不过她发病时却没有顾忌。她从不躲到一角,而是哇哇地朝厨房垃圾筒里吐个痛快。等回来时,她脸色发青,眼里噙满痛苦的泪水。若有人劝她睡一会儿,她就说厨房里的事做不完,她在操持家务上实在必不可少:“这儿的事全是我一人干。”还说:“要是我死了,看你们怎么办!”

    孩子们渐渐习以为常,并不重视她的呕吐,也不重视她所谓的“发作”或种种抱怨。她有一天终于躺下,求医生来看病。为使她高兴,人家把医生请上门。头一天他说是小有不适,第二天诊断为肝炎,第三天又升级为严重的黄疸病。但两个孩子中最小的非说这是新花招,是变本加厉的装模作样。他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这老太婆不把他当人,他不可能把她的健康想得很糟。在这种清醒和敌意中,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勇气。但装病也会变成得病:老妈妈装模作样到最后一口气。末日来临时,她在孩子们的帮助下,排出大肠里的所有气体。她对孙子直说:“你看,我像小猪一样连连放屁!”一个钟头之后,她便断了气。

    孙子听了莫明其妙(现在他才弄明白原委)。他摆不脱这个念头:老太婆作了最后、也是最拙劣的表演。虽然他思量自己是否悲痛,却实在未发现一丝一毫。只是到下葬那一天,由于众人无不嚎啕大哭,他才潸然泪下,却惟恐自己不是发自肺腑、是在死者面前弄虚作假。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阳光普照大地。在蓝天映衬下,一道道闪烁不已的金黄色光芒,透着肃杀的寒意。公墓居高临下、俯瞰全城,透明的美好阳光洒向波光粼粼的港湾,仿佛幻化出一片浸透甘霖的朱唇。

    所有这一切互相排斥吗?正是,人们抛弃一个女人,为了上电影院;一个老头儿絮絮叨叨,却没人再听他絮叨。一种丝毫不能赎罪的死亡。而另一方面却是阳光普照寰宇。如果认可所有这一切,总和又等于什么呢?这是三种近似而不相同的命运。人人都不免一死,但各有各的死法。不管怎样,到底还有阳光温暖着咱们的老骨头。

    若有若无之间

    如果说,真正的天堂是曾失落的天堂,那么我对自己如今充溢心头的感受,就应当知道何以名状了。这感受柔情似水,超乎伦常。一名海外游子回归故园。个中甘苦,我记忆犹新。有冷言冷语者、有态度僵硬者。俱往矣,我反正回到了家乡。我没有重温旧梦的意思。事情比这要简单、容易得多。我从遗忘的深渊里找回了昔日的时光,其中记忆犹新、依然完好的感觉,主要是一种纯净的激情,一种捕获于永恒中的瞬间。在我心中只有这是真切的,等我明白过来总是为时已晚。看见某人弯臂躬腰的某种姿态,远望山水之间一株恰到好处的林木,我们顿时赞叹不已。而为了重温个中的爱心,我们追忆所及,只有一种细枝末节,却也很够用;一间终年幽闭的房间溢出的气息,大路上一声奇特的足音……我的感受正是如此。如果说这时的我是在奉献中滋育着爱心,那这可真是我自身的回归了。因为只有爱心,才能让我们重铸昔日的我。

    这样的时光从容不迫、平和静谧、庄严肃穆地再度光临,像昔日一样浓烈、一样动人。因为这时夜色渐浓,情调愁惨,暗淡的苍天含蓄着蒙眬的欲念。每见似曾相识的姿势,就重温一次自我。某日有人对我说:“日子真难过哟!”我是记得这声调的。还有一次,某人咕哝:“叫别人受苦受难,那是弥天大过!”当一切化为乌有时,生存的欲望也告熄灭。莫非这就是幸福?品尝诸如此类的往事,我们就给所有的事物披上并不醒目的外衣,而死亡的阴影却成了色调陈旧的底幕。我们回归到从前的自我。我们感受到那悲惨的境遇,反而爱之更切。是的,也许这就是幸福:对自身不幸的怜惜之情。

    这夜的光景也是这样。在阿拉伯城尽端的这家摩尔人咖啡店里,我感受到的并非昔日的幸福,而是一种奇特的滋味。夜已深沉。墙上的画是几只披着金黄毛皮的雄狮,在五叶棕榈树下追赶绿衣酋长们。咖啡店的一角,挂着忽明忽暗的电石灯。真正照明的是炉膛底燃烧着的火。那是一只小火炉,四周镶着绿、黄色的瓷釉砖。火光照亮屋子的中央,我感觉到洒落在我脸上的光影。我面对店门和海湾。店主蹲在一角,似在凝视我桌上杯底沉着一片薄荷叶儿的空杯。店堂里没有别人,城里的喧闹声来自低处,比照在海湾上的灯光还遥远。我听见阿拉伯人呼噜呼噜的鼻息,他那对眼睛却在半明半暗中炯炯发光。远方的涛声不是来自大海吗?天地人间正朝着我发出微微叹息,节奏悠长,将仍有生机的万物的冷漠宁静吹到我身边。巨大的赤色反光,照得画中雄狮似起似伏。空气愈益新鲜。海面上传来鸣笛声。灯塔开始转动:一道绿光,一道红光,一道白光。仍旧吹来人世间的叹息。仿佛从这冷漠中升起某种隐秘的歌声。我回归故国。我想起一个童子,曾在贫穷的街区过日子。这街区,这房屋,只有两层楼,楼道里还没有照明。多年后的今天,他还可以在夜深人静时重进这楼道。他知道,他能以最快的速度登上楼梯,不会打一个趔趄。他整个的身心已与这所房屋融在一起。他的腿脚牢牢记得每一级台阶的准确高度。他的手本能地害怕那扶梯,并且一直除不掉这心情。而这是由于蟑螂横行。

    夏日傍晚,工人都到阳台上去。他家里只有一扇小窗。于是大家把椅子搬到家门前,也算纳晚凉。眼前所见所闻,有街道,有邻近的冷食店、对面的咖啡馆以及孩子们从这家门前跑到那家门前的嬉笑声。最要紧的是在高大的榕树间有一片蓝天。贫穷之中有独处。这独处又使诸般事物弥足珍贵。达到一定程度的富足后,天空本身以及星光灿烂的夜色,都似乎是自然界的物质。但在社会阶梯末端,天空却恢复自身的含义:它乃是无价瑰宝!夏天夜晚,是繁星闪烁的神秘所在!孩子身后是腥臭难闻的走廊,他那破烂的小椅子,坐在屁股底下似乎矮一截。但只需一抬头,就可以畅饮纯净的夜。有时驶过一列宽敞快速的有轨电车。还可听到一名醉汉在街角低吟浅唱,却无损于周围宁静的气氛。

    孩子的母亲仍静静待在那里。在某些情况下,人家会问她:“你在想什么?”“什么也不想。”她答道。这话不假。一切都有啦,所以什么都不想。她的一生,她的利益,她的孩子都限于这块地盘。它是那么顺乎自然的存在,反而感觉不出来。她身患残疾,大脑迟钝。她自己的母亲粗鲁凶悍、独断专行,一切都得服从那易怒的野兽般的自尊心,她长期控制着笨头笨脑的女儿。女儿出嫁仿佛获得解放;丈夫一死却又规规矩矩回到娘家。按惯常的说法,他是为国捐躯。在家中显眼的位置,可见一只金色镜框里挂着战争十字勋章和军功章。医院还给他的遗孀寄来从躯体上找到的一块炮弹片。寡妇将它保存下来。她早就没有悲痛的感觉了。她忘了丈夫,却还谈到孩子们的父亲。为养育这些孩子,她出去干活,挣的钱全交给她的母亲。老太太用一根鞭子教育孙辈。她抽得太重时,女儿就说:“别照着脑袋打。”因为这是她的孩子,她爱他们。她不偏不倚地爱每个孩子,并且从不表白。有时,如同她还记得的这类傍晚,她精疲力竭地下了班(她为人家做家务活),家里却空无一人。老太婆出门买东西去了,孩子还没放学。于是她瘫坐在椅子上,两眼无神,盯着地面一条缝隙往前看。在她四周,夜色渐渐变浓,这难堪的静寂显得凄苦。孩子这时回到家里,就会发现那肩部突兀、骨瘦如柴的身影,因而突然止步不前:他害怕了。他开始感受到许多。他几乎没觉察到自己的存在。但在这无人类知觉的沉默面前,他真是欲哭无泪了。他怜惜母亲。这算得上爱吗?她从未抚爱过他,因为她不能。于是他久久待在那里凝视着她。他感到自己是陌路人,更加意识到那痛苦。她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因为耳聋。再过一会儿,老人就回来了,生活又重新启动:汽油灯发出圆形光环,粗布上了蜡,大声喧嚷,言语粗鄙。不过这会儿的寂静却是时钟暂时停摆,是无穷无尽的瞬间。因为蒙蒙眬眬感觉到这些,孩子在激情中以为这就是对母亲的爱了。这本在情理中,因为她到底是母亲哪。

    她什么也不想。外面是灯光和喧嚣,这儿是静寂和黑夜。孩子会长大、上学。人家会抚养他,并且要求他感恩,仿佛是为了免除他的痛苦。他的母亲依然这样讷讷寡言。他将在痛苦中成长。长大成人,这最要紧。外婆会死,然后是母亲,是他自己,都要死的。

    母亲惊了一惊,她感到恐惧。孩子看着她的神态像傻瓜。叫他去做功课吧。于是他做完功课。他今天去了一家龌龊不堪的咖啡馆。他如今已是大人,这不是最要紧的吗?可是看来并不是这样,因为做功课,愿意长大成人,只会让你变老。

    阿拉伯人待在那角落,依旧蹲着,用双手捧住两脚。平台上飘来一阵烤咖啡的香味,同时传来阵阵年轻人聊天的声音。一艘拖轮再次发出低沉柔和的鸣笛声。像每天一样,世间诸事到此告一段落。在没完没了的周折中,剩下的只有未来的宁静。这古怪妈妈的冷漠!惟有这硕大无比的人间孤独,能助我掂量这冷漠多么沉重!一天晚上,人家把儿子(已是大孩子)叫到她身边。恐怖使她患上严重的脑震荡。她已习惯黄昏时走上阳台。她搬来一张坐椅,将嘴巴贴在冰冷咸涩的铁栏杆上。她观望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在她身后,夜色愈来愈浓。而在她面前,商店突然灯火通明。街上人越来越多,照明越来越亮。她漫无目的地张望,变得神不守舍。恰在这晚,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她背后,反拖着她就走,并且对她施加暴力,但听到人声便逃之夭夭。她什么也没看见,昏厥过去。儿子回来时,她已躺在床上。遵照医嘱,他决定陪她过夜。他在她身旁就着被褥躺下。时值夏日,在热浪滚滚的屋里,当天那幕惨象久久不散,令人胆战心惊。传来阵阵脚步声和吱吱呀呀的开门关门声。人家用醋激醒病人,此刻酷暑的空气仍飘荡着醋味儿。她不时伸臂踢脚,哼哼唧唧,甚至全身抽搐。这就将他从短暂的瞌睡中惊醒,猛然警惕起来,又觉得浑身都是汗水。他瞧了瞧时钟,只见守夜灯的火光映照在上面跳动了三下,便昏昏沉沉又睡着了。后来他才领略到这一夜他们是多么孤单。母子俩与所有的人相悖。正当他们两人苦苦挣扎之际,“别人”却安眠如常。在这所老房子里,当时似乎空无一物。半夜里有轨电车渐行渐远,似乎将人间的一切希望,将城市喧嚣造就的现实感统统席卷而去。屋子里还荡漾着电车驶过的回响,不过却渐渐消逝。遗留下的是一片荒芜的林园,惟有那病人的痛苦呻吟在园里久久不散。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身在他乡。天地仿佛溶解了,生活日日周而复始的幻觉也随之消失。什么都不复存在:学习或抱负,餐馆里的好菜或特别喜爱的颜色……然而,正当天崩地裂,一切化为乌有之时,他却依然活着。甚至他终于入睡了。多少带着母子俩孤零零的形象,何其悲惨,何其可怜!后来,很久很久之后,他又记起了这汗水与酸醋混杂的气味,记起了使他勿忘母子关系的这一时刻。似乎她就是内心无限怜悯之情的化身,又将这怜悯之情撒向他的四周,并且认认真真、毫不作假地扮演着命运凄怆的贫苦老太婆的角色。

    这会儿炉膛里的火已被炉灰覆盖。仍然可以感受到天地间的气息。一只手鼓断断续续地咚咚响着,一个女人的笑声紧紧相随。港湾里盏盏明灯向前移动:大约是渔船正在驶回船坞。我从自己所在地瞥见的那片三角形蓝天,这时万里无云。空中布满繁星,在纯净的气流吹拂下闪闪烁烁;夏夜无声的羽翼在我四围悠悠拍打。我已不属于我的夜晚,它将往何处去?在“简单”这个词里,有一种危险的属性。就在这一夜,我明白了:人们有可能轻生,因为当生活明朗到一定程度时,就不复有任何重要的东西了。某个男人受苦受难,灾祸接踵而来。他逆来顺受,随遇而安,大家都敬重他。后来,某天晚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他碰见了一位相交颇深的老友。这位朋友漫不经心地同他聊了一阵。回家以后,那男人就自杀了。后来有人说,其中必有隐私和失恋之类的因素。其实不然。如果非要找什么原因,他之所以自杀,就是因为一位朋友说话漫不经心。因此,每当我自以为感受到人生的深邃含意时,令我叹息不止的往往是它的简单朴素。这天晚上,是我的母亲以及她那古怪的冷漠。还有一次,我在郊区一处别墅里居住,相伴的有一只狗以及一对猫和它们的仔,全都是小黑猫。雌猫不能养活它们,于是小猫一个接一个死掉。它们的小屋里到处是粪便。每晚我回来时,都发现有一只僵死了,猫嘴向上翻卷。有一天,最后那只小猫竟被猫妈妈吞掉一半。它已经发臭。死尸的气味同尿味混杂在一起。于是我在这苦难的地方坐下,手伸到粪便中,鼻子里吸着这腐烂的气味;我久久观察着待在一角纹丝不动的母猫,那绿色的眼里闪耀着疯狂的火焰。正是这样。这晚恰恰就是这样。一无所有到了这等地步,任何事情都不再会引向任何结果,希望或绝望却似乎没有根据,全部生活都浓缩为一幅图景。然而又为什么要为此花工夫呢?简单,一切都简简单单。在聚光灯的灯光里,有绿、红和白三种光。清新的夜晚,城市和秽物的气味也是简单的,它们一直飘到我身边。如果说这天晚上我回想的,是某个童年时期的形象,那又怎能不接受我从中得到的有关爱和贫穷的教益呢?既然这时刻仿佛是介乎肯定与否定间的休止,那么我就将生活的希望或厌倦留给别的时刻。不错,仅仅记下失去天堂的明亮和单纯,将它凝聚在一个形象中。正是这样,不久前在一所老街区的房屋里,儿子去看望妈妈。他们面对面静坐着。他们母子目光相遇:

    “嗨,妈妈!”

    “哎,来啦?”

    “你心烦吗?我不大开口说话,是吧?”

    “哦,您一向话不多。”

    抿着嘴的一丝美好笑意,在她脸上渐渐消逝。这倒是真的,他从未主动与她交谈。其实又有何必要?不声不响,局面也明朗了。他是她的儿子,她是他的母亲。她可以对他说:

    “你知道这个。”

    她盘着双脚,坐在卧榻脚下,两手放在膝上。他则坐在椅上,不怎么瞧她,却不停地吸烟。一阵子沉默。

    “你不该抽这么多烟。”

    “说得对。”

    整个街区的气味都从窗里涌入。邻近的咖啡馆传来手风琴声,晚间的交通达到高峰,软软的小面包夹着烤肉串的香味,以及一个孩子在街上哭泣的声音。母亲站起身来,拿起一件毛线活儿。关节病弄得她十指畸形、僵直麻木。她活儿干得很慢,常常一针要重来三遍,或者拆掉整整一行,并发出轻轻的劈啪声。

    “这是一件小坎肩,我穿时外加洁白的假领。这个连同那件黑大衣,我就有了一季的行头。”

    她站起身来把灯拧开。

    “现在天黑得很早。”

    这话不假。夏日已过,秋季未到。在柔和的蓝天下还有啾啾的雨燕声传入耳际。

    “你过些时候再来?”

    “我还没走。你为什么要说到这个呢?”

    “没什么。是没话找话。”

    一列有轨电车驶过。一辆汽车驶过。

    “我的确长得像父亲吗?”

    “哦,跟你父亲一样。当然,你没见过他。他死时你才六个月。你要是蓄小胡髭该有多好!”

    他并没有把提到父亲当一回事。没有对往事的记忆,没有任何激情。大概跟许多男人一样吧。而且,他出发时情绪高昂。在马恩河上脑袋被炸开了。整整一周什么也看不见,处于弥留状态:他的名字刻在了本镇阵亡士兵的纪念碑上。

    “其实,这反倒好。”她说,“他若回来也成了瞎子或疯子。那样的话,这可怜的人儿……”

    “可不是吗。”

    又是什么使她能在这屋里待下去,不就是因为相信“这反倒好”吗。她感到,天地间所有荒诞的单纯全都躲进了这间屋子。

    “你会回来吧?”她问,“我当然知道你要去干活儿。不过,有时候回来……”

    可眼下我到底在哪里?怎能将这空荡荡的咖啡馆同这昔日的房间分开呢。我弄不清自己现在是过日子,还是回顾过去。灯塔的灯光是眼前存在的。那阿拉伯人在我面前站起来说,就要关门了,得出去了。我不愿再走这危险的下坡路。我确实最后看了一眼海湾和它的灯光,而当时向我迎面涌来的,不是对美好岁月的期许,而是对一切和自己的又平静又原始的冷漠无情。但必须折断这条温馨易行的弧线。我必须清醒。是的,一切都很简单,是人们将事情弄复杂了。人们没有必要胡言乱语。不必说死囚“将偿还欠社会的债”,而只需说“人家要砍他的头”。看上去都一样。但还是有小小差别。何况本来就有人更愿正视自己的命运。

    伤心之旅

    我到达布拉格是在晚上六点钟。我立刻将行李送到寄存处。还有两个钟头可用来找旅馆。我有一种特别轻松自如的感觉,因为手里不再提着两只沉甸甸的衣箱。我走出火车站,顺着花园走,突然进入拥挤不堪的文西斯劳斯大道。四周,迄今为止生存着一百万人,对他们的境遇我却一无所知。他们在过日子。我却在远离故乡的几千公里外。我不懂他们的语言。人人都疾步而行。在超越我时,人人都注意避开我。我不知所措。

    我没带多少钱。六天的食宿费。不过六天后应当有人来接我。我还是为此担心。于是去找便宜旅馆。我是在新城区里,所有的旅馆都灯火通明,洋溢着欢声笑语,充斥着花枝招展的女人。我加快步伐。在这匆忙的奔走中,已有类乎逃跑的东西。但快到八点钟时,我精疲力竭地踏进老城。那里有一家看上去很寒伧、店门狭小的旅舍,对我颇具吸引力。我走进去,填了卡片,拿到房门钥匙。我分到四楼三十四号房间。一开门,看到一间很豪华的住房。我寻找价目表,竟比估计的高出两倍。金钱成了难题。我在这座大城市里只能过贫民生活。方才还被淡化了的焦虑,却具体明确了。我感到局促不安,两手空空而又无依无靠。不过头脑又清醒起来:人家好歹认为我从不计较金钱问题。干吗要有这种愚不可及的担忧呢?然而脑子在思索。得吃点儿东西,再走上街道找一家便宜饭馆。每顿饭不得超过十克朗。我看过的饭馆,最便宜的也最不好客。走过一家,复又折回。里面的人终于注意到我的往返:不好不进去啦。这是一处相当阴暗的地窖,墙上画着夸张的壁画。食客五花八门。几个姑娘在一角抽烟,一本正经地谈着话。一些男人在进餐,看不出年纪和肤色。堂倌穿一身油腻腻的燕尾服,向我伸过毫无表情的大脑袋,他身材十分高大。我看不懂菜单,就随便指了一样菜肴。但看来还须作一番讨论。堂倌用捷克语向我提问,我以浅陋的德语应答。他却不懂德语。我很恼火。他叫来姑娘中的一位,她以古典步态走过来:左手贴着臀部,右手夹着香烟,一脸笑盈盈。她在我这一桌坐下,用我觉得同样差劲的德语提问。终于说通啦。堂倌向我吹嘘当天的特菜。我很会佯装,便接受了这特菜。那姑娘还对我说些什么,我却听不懂。当然,我装出最高明的样子应诺。但意思却不明白。一切都使我生气,我身子摇晃,肚子也不饿了。不过身上仍觉疼痛,腹部发紧难受。我为对方要了一杯啤酒,因为我还是懂礼貌的。当天特菜来了,我吃了:是粗面粉和肉类混合物,放了大量土茴香。不过我心不在焉,或者说什么也不想,只注视坐在对面的笑嘻嘻的胖女人。她会不会以为我在劝诱?她挨得我很近,颇有黏上的意思。我做了个机械的手势,把她留下来。(她长得很丑,我常想:若这姑娘长得漂亮,我本可免除后来的一切遭遇)我很害怕在这些准备嘲笑我的人当中发起病来,更害怕只身待在旅馆房间里,囊中羞涩,情绪低落,自管自地胡思乱想。直到今天,我还惴惴不安地回想:当时惊慌怯懦的我,怎样才自我解脱的。我走开了,在老城漫步,但因无力长时间独自行动,便急忙回旅馆躺下,等着入睡,差不多立即成眠。

    我不厌烦的国家,都是毫无所得的国家。我用这类语句重整自己的士气。可是要不要描写后来的日子呢?我又去了那餐厅。早早晚晚,我勉强吞食那倒尽胃口的土茴香菜。因此,每天都没完没了地想呕吐,就这样成天游荡。不过我顶住了,知道不能不进食。何况,跟另外一家餐馆相比,这又算什么?现在这地方至少“认”了我。人家不跟我搭讪,却报以微笑。再说,焦虑有增无减。我太提防这头疼的毛病了。我决定安排好每天的日程,将重点活动分布开来。我尽可能晚起床,因而缩短了白日。我梳洗一番,再按部就班考察这城市。我一头扎进雄伟壮丽的巴罗克风格教堂,想从中发现故园旧梦,但因为是踽踽独行,自说自话,参观完毕心里更空虚,更显得失魂落魄。我沿着伏尔塔瓦河徜徉,只见河上修有一座座飞沫腾空的水坝。城堡山街区很大,却人烟稀少,静寂无声,我以无法计量的小时漫游该区。在大教堂及其宫殿的阴影下,在夕阳西下时刻,我孤独的足音在街区大路小路上荡出回响。发现此点后,我格外心怀惴栗。我早早进晚餐,八点半就上床。次晨旭日高升我才起床。教堂、宫殿和博物馆,我竭力在各种艺术品中缓解焦虑。老一套的办法:我想将激愤化解为忧郁。但一无所得。一走出参观地点,我就变成陌路人。然而有这么一次,在城市尽端一家修道院的内院里,那温馨的时辰、悠扬悦耳的钟声,从古老的圆塔冒出的一群群野鸽以及类似草香和某种虚无感使我内心升华出一种肃静,顿时泪如泉涌,我仿佛离解脱仅有咫尺之遥。晚间归来,我信笔写下一段文字,这里如实抄录。因为在夸张的文字里,我再次感受到当时心情的酸甜苦辣:“从这次旅行中还想有什么别的收获呢?我现在是赤身裸体、毫无虚饰了。在这座城市里,连商店招牌我都不识,那些古怪的字母里没有一点儿我熟悉的东西,没有可以一抒胸臆的朋辈,也无处消遣。一座外国城市的尘嚣涌入这间房屋,我却明知没有什么能将我从屋里吸引出去:将我驱向更美妙的栖身所或一处值得爱恋的地方。我想叫人,想呼喊吗?将露脸的是外国人。教堂、金器和香火,一切都将我踢回日常生活,惟有心中的焦虑在掂量每一事物的价值。积习的遮幕、心安理得的言行织成的熨帖外衣,全都徐徐升起,终于揭示出焦虑的苍白面容。人面对的是自身:我看他未必幸福……但惟其如此,旅行又启示了他。在他与事物间出现极大的不协调。在不那么坚实的心灵中,人间的音乐更易渗入。还有,在一无所有的境界里,最细小的一株孤树,也会变成最可爱、最脆弱的形象。艺术作品和女人的笑容,植根于故土和历史文物的本族人士,这正是旅行构成的又动人又合情理的景物。然后,一日之余又回到旅馆房间,身上又觉得什么地方凹陷:正是心灵的某种饥渴再现。不过,我无须自供,这些都是无稽之谈。”现在可以说:我对布拉格的回忆,就是酸醋泡黄瓜,在各街角叫卖,让人就地食用。那酸涩刺鼻的气味唤醒了我的焦虑,我一走进旅馆它就格外加剧那焦虑。有这个,再加某些手风琴曲调。在我的窗下,一位独臂盲人,半个屁股坐在琴上,用那只好手拉琴。总是同一支天真动人的曲调,在早晨将我唤醒,突然将我推入毫无遮饰的现实,使我在其中挣扎不已。

    我还记得:在伏尔塔瓦河岸上,我曾突然止步,惊叹于这气味或旋律,在穷途末路的思绪中,暗暗自问: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什么?但看来我尚未走到悬崖边际。第四天上午约十时,我准备外出。某处犹太人公墓头一天遍寻未着,这天想再找找看。这时有人敲邻屋的门。沉寂一阵之后,敲门声复起。这次敲的时间很长,但看来无效。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自楼道传来。我没去细听,脑中也没想什么,我用一段时间看了刮胡膏的使用说明,而我用它已有一月之久。这一日天气沉闷。从云层很厚的天空里,一缕金黄色光芒撒落到古老布拉格房屋的尖顶圆顶上。报贩子像每天早晨一样叫卖着《人民政治报》。我好不容易从昏睡中挣扎起来。但往外走时,却迎头碰见身挂无数串钥匙的楼层服务员。我停住脚步。他又久久地再次敲门,试着将门推开。毫无作用。大约门已反锁。又敲打一番。房里传出空荡的回音,显得阴森可怖;我感到胸闷,便什么也不问就往外走。但一走上布拉格街道,就一直有某种痛苦的预感。我怎能忘记楼层服务员的那副傻相,他那光亮的皮鞋奇特地翻着口,上衣掉了钮扣。我终于找到地方进午餐,但越来越觉得倒胃口。约两点钟,我折回旅馆。

    在大厅里,工作人员低声耳语。我迅速爬上楼,尽快面对意料中的事。果然不错。房门半开着,所以只见一大片蓝墙。但前文提到的暗淡灯光将一名躺在床上的死者身影映照在这屏幕上,还有一名警察在旁看守。两个影子恰成直角。这光影使我震惊。它是实在的,是真正的生活之光、下午生活照映出的光芒,这光使人有正在过日子的实感。他却已死去,在屋里孤苦伶仃。我早知道不会是自杀。我匆匆回自己的房间,在床上倒下。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从影子看身材矮小粗壮。大概死了很久。生活却在旅馆里继续,直到服务员想到叫他。服务员毫无思想准备地来到门口,而他却已孤独地死去。我在这当儿却在读刮胡子膏说明书。整个下午怎么度过的,已无法形容。我躺在床上,脑中空空,心里出奇地难受。我修了修指甲,数着一条条地板缝儿,“要是能数到一千……”但到五十或六十,就已一败涂地。我数不下去。外面的嘈杂声一点儿也听不见。但有一次在走廊里,一个压低嗓门的女人声传过来,她说德语:“他生前很善良。”于是我深切怀念起地中海畔自己的城市,怀念我所喜爱的夏日傍晚:在绿色光线下气候温和宜人,到处都是年轻漂亮的姑娘。许多天以来,我一言未发,但心中却压抑着愤怒,几乎大声叫喊出来。如果有人向我敞开怀抱,我会像孩童般嚎啕大哭。下午将尽时分,我精疲力竭,盯住房门门闩,脑中空荡荡的,反复回味手风琴的民间曲调。此刻,我再也想不下去了。没有祖国,没有城市,没有房间,也没了姓名。疯狂或得意,屈辱或兴奋……谁知道我将如何终了?有人敲门,朋友们走进来。我虽失望,却好像得救了。我相信自己说过:“很高兴再见到你们。”但我想独白也就到此为止。我在他们心目中仍然是彼此分手时的样子。

    没多久我就离开布拉格。当然,我对此后所见所闻发生兴趣。我可以提到某一时刻在哥特式小公墓的情景,它那些凤吕草绽开红艳艳的花朵以及一片蔚蓝的晨景。我还可以谈到西里西亚宽阔的平原,荒凉凄惨,不忍目睹。我是在天蒙蒙亮时越过这片平原的。在那块黏糊糊的大地上,一群黑压压的鸟雀掠过雾色浓重的晨景。我也喜欢温馨端庄的摩拉维亚那纯净的远景以及两旁长满酸果子的李树。但在我内心深处,却有久久俯瞰无底洞的昏涨之感。我来到维也纳,一周后离去,始终不能摆脱自身的苦恼。

    然而,在从维也纳到威尼斯的火车中,我却期待着什么。像一个康复期的病人,人家一直用清汤喂他,于是他想像着头一片面包干会是什么滋味。忽然看到一线光明。我现在明白啦:我已准备好享受幸福。我将只提在维琴察附近一座小山上度过的六天。我似乎还在那里,或者毋宁说,有时重游旧地,而迷迭香的香气又再度飘来。

    我进入意大利境内。那是一片宜于我心灵的土地,我一个个认出了临近它的标志。那是最早出现的有鳞状瓦片的几间房屋,紧贴在一堵墙上的最初几株葡萄,硫酸盐已将墙壁熏成蓝色。还有最早出现的晾在院里的衣服、放得乱糟糟的杂物以及开怀露胸的男人。再有第一株柏树(柔弱而笔直)、第一棵橄榄树以及盖满尘土的无花果树。有意大利小城镇影影绰绰的小广场,正午时分野鸽纷纷寻找荫蔽所,有慢腾腾的懒散劲儿,心灵的愤慨在其中渐渐磨灭。激情逐渐化成泪水。然后,就到了维琴察。这里的日子自行运转,从清晨处处鸡鸣,到无与伦比的美好夜色,在柏树丛中显得静谧温馨,蝉鸣之声时断时续。我一路觉得心情宁静,是由于一天转到另一天竟那么悠然自得。我还能盼望有什么:一间斗室朝着平川敞开,室中家具古色古香,钩针细活织出的花边窗帘怡情悦目。我面对整个晴空,这斗转星移可供不断追随,只需静静待着同它一起旋转。我呼吸着惟一能得到的幸福:关爱友好的良知。我成天漫步,从小山朝维琴察下行或者继续向田野漫步。邂逅相遇的每个人,街上的每种气息,在我都是化做无限怜爱的题目。照应度假村的妇女、卖冰糕小贩的喇叭声(他们的货车是装上轮子的“共渡乐”船,只是加个车把儿)、美不胜收的水果货架、黑子红瓤的大西瓜、透明多汁的香葡萄:善于合群者处处有可求可索之物。但被迫独处者也有寄托:尖脆如笛声的蝉鸣,九月之夜芬芳的泉水和繁星,乳香树和芦苇间芬芳沁鼻的小径。岁月就这样流逝。在阳光灿烂的时辰之后,接着便是傍晚来临,落日余晖闪耀着黄金般的辉煌,柏树的墨绿枝干更显蓊蓊郁郁。这时我走在大路上,走向远远即可闻辨的蝉鸣。随着我步步前行,它们一只一只放低歌喉,直至声咽音绝。我缓缓而行,被眼底收不尽的炽热的美弄得透不过气来。在我身后,一只只蝉又放开歌喉,终至大声鸣唱:这已成为天底下一桩奇迹,冷漠和美好都从那里下凡。借着最后一缕余晖,我看明白了一幢别墅的门楣古训:“美景堪爽神”。正是应当在这里驻足。对面小山后最早的星星已在闪烁,接着有三缕星光,于是黑夜倏然无声地降临。我身后灌木丛中逸出耳语般的细声和一阵和风。这一天消逝了,给我留下的是它的柔情蜜意。

    当然,我还是依然故我,然而已不孤单。在布拉格,我在四墙之内快憋死了。在这里,我面对稠人广众,在四围投出身影,想像出人间充满与己相似的形象。我还不曾着笔描写太阳。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为什么自己那么依恋和热爱童年生于斯、长于斯的那贫穷天地;同样,只是到如今,我才隐约感受到太阳和故国给我的教益。不到正午时分,我外出到一个熟悉的游览点,那里可以俯瞰广阔的维琴察平原。太阳差不多已升到中天,天空湛蓝而空旷。由那里撒下的阳光施惠于群山的坑坑谷谷,为扁柏和橄榄树穿金戴银,又给红瓦白墙的屋宇披上盛装,终于消逝在云蒸霞蔚的平川上。而每一次都给人以空幻虚无的感觉。我的脑海里仍贮存着那横卧的矮胖男子的身影。而在这阳光璀璨的平原上,在尘土飞扬的闹市,在削平后仍残留着烧荒焦土的原野里,我胸臆中仍咀嚼着虚无的滋味,残存的只是赤裸裸、全无披挂的外形。这国度将我带回心灵深处,使我直视我那隐而不露的焦虑。但这既是又不是布拉格的焦虑。可这从何说起?一个月来,死亡和非人的气息追逐着我。及至来到这阳光明媚、绿树成荫和笑意盈盈的意大利平原,我对那气息便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是的,这没有泪水的丰盛,这没有欢乐的宁静,都是源自清醒的意识,意识到那一去不复返的品性:节俭和无私。这有点儿像垂死的男人不会再关心他老婆今后的幸福,除了在小说里才例外。垂死者实现了人的天性————自私,即对未来不抱希望。就我来说,在这个国度绝无长生不老的希望。在自己心中回顾又有什么意思?那样做并没有肉眼目睹维琴察,没有双手捧住维琴察的葡萄,没有皮肤感受从贝里柯山到瓦尔玛拉纳别墅公路的夜色所给予你的抚爱!

    不错,这一切都很真实。但与阳光同时渗入我心田的,还有一些我无法形容的东西。在极其清醒的头顶之上,万般感受都融成一体,于是我的一生便成了要么否定,要么肯定的整体。我本来需要伟大的景观。我找到了它,那是在我深深的绝望与天地间、绝美的山水两者对峙中的收获。我从中汲取了力量:既要有勇气,又要有头脑。对我来说,有这样一种难得而又矛盾的本领就足矣尽矣。但也许从当时恰如其分的感受中,我已杜撰出什么东西。何况,我常想起布拉格以及在那里的痛苦日月。我找到了故园。只是有时不免飘来一股醋泡黄瓜的酸味儿,重新燃起我的焦虑。那时我就得想到维琴察。不过我珍惜两者:一方面是对光明和生命的爱,另一方面是想对绝望经历描绘的执著意念。两者简直难解难分。有人已经明白过来,而我却下不了抉择的决心。在阿尔及尔郊区,有一处装着黑铁门的小公墓。走到墓园尽头,便可发现山谷,背景则是海湾。这祭坛与大海共呼吸,人们可以在它面前久久沉思。但当你原路折回时,走过一座孤坟,旁边竖着“遗恨千年”的纪念牌。邀天之幸,还有一帮理想主义者前来打圆场。

    热爱生活

    夜幕降临巴尔玛,生命之流重新涌向市场后许多家卖唱的咖啡馆。那里的街巷无声无臭,漆黑阴森,直至你走到百叶门前,从门缝儿里透出光亮和音乐。我在这些咖啡馆之中的一家度过了差不多整整一夜。那厅堂非常低矮,呈长方形,漆成绿色,还装点着玫瑰色的花环。木制的顶棚上装有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灯泡。在这么小的地方,居然奇迹般地塞进一个乐队,一间拥有五彩缤纷酒瓶的酒吧间,比肩而立、拥挤不堪的观众,全都是男人。中间有两平方米的空当儿。那里酒杯和酒瓶堆成小山,服务员将它们送往厅堂各个角落。这里没有人头脑清醒。大家都在狂叫。一位海军军官模样的人,向我迎面吹来一大串带着酒气的客套话。在我这一桌,一名看不出年纪的侏儒向我叙述平生经历。但我凝神屏息,顾不上听他唠叨。乐队不停地演奏一些曲调,大家只听得出节奏,因为所有的人的脚都在同时打拍子。有时大门开启。在狂呼乱喊当中,人家将新来的顾客塞在两张椅子当间儿。⑤

    突然爆出嚓的一声钹响,一个女子猛然间跳进酒吧中央狭小的圈子里。“二十一岁。”军官向我介绍。我十分吃惊。面容宛若少女,但浑身上下堆满肥肉。这女人约有一米八的个头儿。由于腰圆膀粗,恐怕体重达三百斤。她两手贴着臀部,着黄色镂空外衣,针眼间的空隙使她那肥白的肉体像棋盘一般露出,满脸堆笑逢迎观众。她的两个嘴角儿又推出细小的波纹,一直漾到耳根。厅堂里的激动简直无边无际。可以感觉得出:这姑娘是众人熟悉、热爱和期待的。她仍然一脸笑盈盈。她环视观众,悄然无声但兴致勃勃地朝前扭动肚皮。大厅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声,点唱一支似乎很有名气的曲子。那是一首安达鲁西亚歌曲,鼻音浓重,每三个音节由架子鼓打出沉重的节拍。她一面引吭高歌,一面在咚咚的鼓声中模仿做爱的姿势。在这单调而热烈的动作中,她的臀部出现了名副其实的“肉体的浪涛”,此起彼伏一直延伸到肩部。大厅里如痴如狂。后来到叠句时,这姑娘原地转了个圈儿,用双手捧住乳房,张开红艳艳、水汪汪的大嘴巴,与整个大厅齐唱那首歌曲,直到人们在一片乱哄哄中站起身来。

    她在大厅中央摆开姿势,全身汗涔涔的,头发散乱,挺直了高大的躯体,在黄色网衣中显示其丰满。她像一尊正在出水的污秽的女神,前额似乎因愚笨而低垂,两眼无神,只是膝头微微颤抖才露出一点儿生气,如同骏马刚刚比赛完毕。在四周顿足捶胸的一片欢乐中,她仿佛就是生活的化身,抛开了廉耻,令人赏心悦目。她那毫无表情的眼睛意味着痛苦,而肚皮上已是大汗淋漓……

    没有咖啡馆和报纸,哪里谈得上出门旅行。用法语刊印的一份报纸,一个晚上可以与人交往的处所,使我们可以用熟悉的动作模仿自己在家里的样子,而这样子从远处看就显得陌生。因为使旅行有价值的,是忧虑。旅行打破了我们身上某种内在的“布景”。不再有可能弄虚作假:将自己“隐藏”在办公室或工地上度过的时光里(我们强烈不满这段时光,但它却实实在在地防止我们变得孤独)。因此我一直想写这样的小说,其中的主人公或许会说:“我如果不去办公室办公,会变成什么样呢?”或者说:“我妻子死了,但幸好明天我要写一大堆信。”旅行剥夺了我们的隐身所。我们远离家人、远离母语,离开了所有的支撑点,被剥下了面具(连有轨电车的票价也不知道,而且事事如此),我们浮在了自身的表皮之上。但正因为自己感觉到心灵上有创伤,我可以让每个人、每件事,都恢复奇迹的价值。一个女人无所思索地跳着舞,桌上放着一瓶酒,人们隔着帘幕看见她:每个形象都成为一种象征。因为此时此刻我们的生活都反映在这件事当中,于是生活就似乎完全反映到其间。生活对一切天赋都是敏感的,怎样才能描述我们可能品尝到的各种醉意(甚至也包括清醒在内)呢?也许从来没有一个地方,能把我同时带向距离自己又近又远的场所,惟有地中海例外。

    大概这就是我在巴尔玛咖啡馆激动的原因。但正午的情况正好相反,在大教堂那个荒凉的街区,在庭院清新而建筑古老的宫殿里,在冒出一股阴暗气息的街巷里,给我深刻印象的是某种“悠然自得”。这些街道里没有行人。在屋顶观景楼中,出现的是纹丝不动的老妇人。我顺着房屋行走,停留在绿荫掩映、耸立着一根根灰色圆柱的庭院中,我融化在这静谧的气氛里,不再有局促之感,全神贯注倾听自己的足音,凝视着夕阳残照中墙头飞鸟伫立的身影。我也在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小小的哥特式内院中流连忘返。它那精雕细刻的柱廊发出美丽的金黄色,那是西班牙古迹所共有的。庭院里长着夹竹桃和淡紫花牡荆,还有一口熟铁井,井上挂着一只长长的、生了锈的匙勺儿,路人来到这里饮水。有时,当我跌坐在井石上,那长匙发出的清脆声如今仍在耳际回响。但这内院告诉我的,倒不是如何过甜蜜的生活。在一群群野鸽拍打翅膀的清脆声中,在花园里突然出现的静寂中,在井绳孤寂的咯吱咯吱的响声中,我重逢一种崭新的、却又似曾相识的情趣。在这变幻莫测的表面现象中,我是清醒的,并且含笑而视。在这留下人间笑容的镜面上,我觉得只需轻轻触摸就会出现裂痕。某种事物将销声匿迹,野鸽的成群飞翔将消失,而其中每一只将徐徐落下原来展开的翅膀。惟有我的沉默和静止,才能使那酷如幻觉的一切貌似真实。我参与这游戏。我不会上当受骗,却甘愿接受表面现象。美好的金色阳光和煦地照耀着修道院橙黄的石块。一个女人正从井里汲水。再过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也许就在眼下,一切都可能坍塌。然而奇迹还在继续。世界在延续,含而不露,略带嘲讽,悄然无声(就像女人的友谊,有时表现为温柔节制的形式)。一种均衡在延续,但由于害怕无疾而终方显露出斑斓的色彩。

    这就是我对生活的一腔热爱:对或许将离我而去的事物怀有静谧的激情,那是烈火烹烧下的苦涩。每天我离开这修道院时就好像自身拔地而起,暂时扎进世界的永恒之中。我心里明白:为什么这时会想起多利斯地区太阳神那没有眼神的双眼,或是乔托⑥那些热情洋溢却表情死板的画中人物⑦。这时我真正懂得了这样的国度能给予我的教益。我赞赏在地中海的海岸上能找到信念和生活的法则,人们在那里可以满足其理性,并使乐观主义和社交精神有了立足地。因为归根结底,那时令我震动的,并不是按照人的面目缔造的世界,而恰恰是再度向人们关闭的世界。不对啦,如果说这些国度的语言同我内心深处的回声彼此和谐,那并不是因为它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因为它使这些问题失去意义。并不是优雅的行动就可以使我产生激情,而倒是只有在阳光灿烂的山山水水之间才会出现的那位(此处原文空缺)。没有生存的痛苦,就不会热爱生活。

    在伊维萨,我每天都到港口一带的咖啡馆去坐一坐。快到下午五点钟时,当地的年轻人排成两列,沿着长堤漫步。在那里缔结良缘,造就人们的一生。你不禁会想到: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始生活,是颇有气魄的。我就地坐下,还被白天的阳光晒得耳鸣头晕,脑中尚念念不忘白色的教堂,白垩质的墙壁,干涸的田野和枝丫错乱的橄榄树。我喝了一杯淡杏仁糖浆。我凝视着正前方曲曲折折的群山。入夜时分的和风吹动了磨坊的风车。出于天然的奇迹,人人都压低了嗓门儿。以至于飘忽而至的仿佛只有长天和吟唱着的词句,听来似乎发自远方。在这黄昏的瞬间,有某种短暂和忧郁的情绪,不仅会影响到某一个人,而且影响整整一个民族。至于我,过去渴望着爱,正如同眼下就想哭。我觉得,今后每小时的睡眠,似乎是从生命偷盗而来……也就是从莫名的欲望偷盗而来。像在巴尔玛酒吧间和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度过的时光一样,我纹丝不动,全身紧张,没有力气克制一种激情:它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掘进我手中。

    我明知自己错了,而且理应自我约束。人们从事创造是以此为条件的。但对于爱来说,是没有限制的。如果我能贪多务得,又何愁难以消化?在热那亚碰见一些女人,我爱她们的笑脸爱了整整一个上午。我是不可能再见到她们的,没有比这更简单的道理。但空话不能压灭我那炽热的怀念。圣弗朗西斯科的那口小井啊!我在那里看见一群群野鸽飞过,竟忘却了口渴,但总有这样的时刻,我的渴望终于复萌。

    反与正

    这是一个独特而孤僻的女人。她与鬼神息息相通,把他们的争吵当成自己的事。在她栖身的这片天地里,有些家人名声欠佳,她便不与这些人见面。

    她姐姐分给她一小份遗产。这在人生暮年才降临的五千法郎,显得很麻烦。必须恰当使用。大笔财产人人会花,金额小了就难办。这女人本性难移。离死亡之日不远,她要为这把老骨头找个栖身之地。真是天赐良机:本城公墓有一处租让墓刚刚到期,在这块地上业主修建了华丽的地下墓室,外观简洁,用黑色大理石当材料,总之做成了难得的珍品,人家以四千法郎作价让给她。她买了下来。这是一笔可靠的价值,不受证券交易所波动和政治事件影响。她找人修葺了墓室内部,以便随时安放她的遗体。一切竣工,她又设法用金色大写字母刻上自己的名字。

    这事令她十分满意,终于爱恋起自己的坟墓。开头是来看看工程进度,后来变成每星期日下午“自我造访”一次。这是她仅有的外出和仅有的乐趣。快到下午两点,她走远路来到公墓所在地的城门口。她走进小小的地下墓室,蹑手蹑脚地关上门,在跪凳上跪下。于是,她独处一隅,比较着自己的往昔与未来,修补了早已折断的链条,不费力气地领悟苍天的深意宏旨。后来有一桩颇有寓意的怪事,叫她懂得:在世人心目中她已经作古。万圣节那天她来得比往日晚,发现早有人在门口恭而敬之地撒满了紫色堇。大约是几位有慈悲心肠的陌生人,出于细心关照,在这座无人献花的墓前匀出一些自己带来的鲜花,向无人照料的古人聊表敬意。

    现在我是在回顾这类事情。窗外这座花园,我只看得见它的墙壁。还有光影流动的些许枝叶。再往上看还是枝叶。继续往上便是阳光了。但在外面可以感受到其乐无穷的新鲜空气以及洒遍人间的欢快情绪。我在其中得到的,仅仅是映照在我那白色窗帘上的一点儿斜枝疏影罢了。还有太阳的五道光线,不紧不慢地将干草的芬芳送入屋内。若有一丝儿和风拂来,光影便摇曳于窗帘之上。云来云去,阳光时隐时现,于是金合欢花花瓶里溢出灿烂的金黄。此情此景可谓足矣。稍有微弱的光照,我便产生不可名状的喜悦。那是某个月的午后,使我面对这人生的反面。不过空气里渗透着寒意。到处是一层淡淡的昼光,仿佛一提就成齑粉似的,却将永恒的笑意赋予了山山水水。我算得了什么,又能有什么作为,除了融进那枝叶与光影的无穷变幻中,化做我的香烟燃于其间的这束光线,化做洋溢于空气里的柔情蜜意。我若要找到自我,当是在这片昼光尽头了。假如我想领略品尝这世间奥秘的清香,那么在天地深处发现的便是我自己了。而我自己也就是这无限的激情,它从四周景物中把我解脱。

    方才是别的事情,那些人和他们买坟的事。不过让我从时间这块料子上剪裁下这一分钟吧。有人在书页中夹上一朵花,纪念情窦初开时的某次散步。我呢,也在漫步,但抚爱我的却是神仙。人生苦短,浪费光阴真是罪过。有人自称:“我在做事情。”但做事情也是浪费光阴,因为那是自我损耗。今朝得一小憩,我的心灵方有此独白。倘若还有焦虑折磨我,便是感受到这无影无踪的瞬间悄然逝去,犹如水银泻地般无声无息。谁想对这世界不理不睬,尽可悉听尊便。我却无悔无怨,因为我目睹自己成长。此时此刻,我的整个天地都在这尘世。这阳光和这光阴,这热气和深深的寒意:何须思量是否有消亡之物、是否有受苦受难的人群?既然在这窗口已一目了然,天公将完美之境赐赠予我,正合我那慈悲的心境。我可以说也就要说:重要的是合乎人情和简单明了。不,重要的是真实,一切也就尽在其中,人情和单纯也在内。我之真实,还会胜过物我一体之时吗?欲念尚未萌生,我已心满意足。永恒降临,如我所期待。我如今祝愿的已不是幸福,而仅仅是醒悟。

    某人在静观,另一人却在掘墓:怎能将两者分开?将人及其荒诞分开?不过天空已展露笑容。阳光流溢,盛夏在即?可这就是当爱者的明眸和声息呀。我借助种种举止以示对尘世的珍惜,又借助我的慈悲心和感念以表示对人类的眷恋。在世界的正与反之间,我不愿选择,也不喜欢人家选择。人们不愿意别人清醒或含讥带讽。他们声称:“这表明您为人不善。”我看不出其中的关系。当然,如果我听见人家告诉某某:你不道德,我就明白他需要以道德自律;又听见说另一人轻视智慧,我认为那是指他容不得怀疑。然而我不喜欢别人作假。伟大的勇气,还在于睁眼看光明和死亡。其实,还是要道破这对生活的热爱与这深藏的痛苦有何关联。如果我听任诸般事物内在的嘲讽⑧,它却不急于展现。它眨眨明亮的小眼睛道:“过日子嘛,就要当做……”虽然上下求索,我的学问已尽在于此了。

    总之,我不敢自命得理。但一想到人家对我讲的那女人的故事,这就无关紧要啦。她死期已到,女儿趁她还有一口气给她穿上寿衣。大概四肢未僵时比较容易。但人家行色匆匆,咱们混杂其中未免有些古怪。

    注 释

    ① 勃里斯·帕兰(1897——1971),法国作家。————译者注

    ② 吕邦泼雷、于连·索雷尔,分别为巴尔扎克《幻灭》和司汤达《红与黑》中的人物。————译者注

    ③ 梅尔维尔(H. Melville, 1819——1891),美国小说家,作品多反映航海生活。————译者注

    ④ 这理由很简单:“这本书已出版,但印数很少,书商以高价出售。为什么只有富裕的读者才有权读它呢?”确实,为什么?

    ⑤ 真正的文明其欢乐是从容不迫的。而西班牙人是欧洲少有的文明民族之一。

    ⑥ 乔托(1267——1337),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译者注

    ⑦ 希腊雕塑的没落以及意大利艺术的散佚,都是随着微笑及眼神的出现而来临的。似乎才智一出现,美就宣告终结了。

    ⑧ 指巴莱斯所谓“对自由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