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约瑟芬·铁伊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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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三早上,碧带着他去拜访福来地、上亩和威舍尔这三个农场的租户。“把盖茨排在最后,就是要让他长点记性。”碧说。因为威舍尔农场的面积在这三个农场当中最小,所以盖茨的重要性也排在最后。这个农场最初是拉特切兹的家用农场,位于教区农场的另一边,坐落在村庄北面的斜坡上。这个农场小得都无法自给自足,但盖茨在村庄里还经营着个肉铺(一周开门两次),威舍尔农场并不是他唯一的收入来源。

    “你会开车吧,博莱特?”他们正准备上车时碧问道。

    “会,但还是你来开吧。你对车况更熟悉。”他差点脱口说成“路况”。

    “你真会说话,还把这玩意儿叫车。我想你比较习惯驾驶座在左边的车。”

    “是这样的。”

    “抱歉,今天不得不开这辆甲壳虫车。我们的车很少坏。詹姆士把它的零部件都拆了,放在车库的地板上,像做尸检一样仔细,可还是束手无策。”

    “我喜欢这辆甲壳虫。我昨天从车站回来坐的就是这辆车。”

    “你是喜欢。但这辆车看上去就像是老古董。你不这么认为吗?”

    “是啊。”对他来说年代确实也够久远的。

    “你听说过咱们家在《号角报》上躲过一劫的事了吗?”当他们伴随着甲壳虫缝纫机似的轰鸣声急速从街道开出来时,她问道。

    “没有啊?”

    “吃早餐时你不看报纸的吗?”碧问道,她通常都是在早晨八点吃早餐。

    “我生活过的地方从来没有早晨读报的习惯,只听收音机。”

    “哦,上帝啊,是的。我忘记了你们这代人是不用看报纸的。”

    “那咱们家是怎么躲过一劫的呢?”

    “是我们从未听说过的三个人帮了我们,而且我们还从未谋面。他们分别是一个曼彻斯特牙医的第四任老婆、一个舞剧演员的丈夫和一个拿着黑色大皮箱的人。”她按了下喇叭,缓缓向右边转去,驶离了大街。“拿着黑色大皮箱的那个人把箱子丢到了查令十字街,里面装着某个人的胳膊和腿。当然啦,也有可能是箱子主人的胳膊和腿。这个新闻可够《号角报》折腾一阵子的了。那个舞剧演员的丈夫呢,在起诉第三者离间感情。三个人谁都不曾因为登上《号角报》而扰乱自己正常的生活,这点倒合了《号角报》的胃口。因为《号角报》对离婚案件的报道都是经过修剪的,这使这家报纸饱受挫折,终于遇见一个第三者插足离间感情的案件,真是喜从天降,而且还是关于塔蒂·撒克的婚外情。”今天早上她看上去蛮高兴的,“我就喜欢这雨后的清晨。”

    “还有一个人你没说呢?”

    “什么?”

    “那个曼彻斯特牙医的第四任老婆。”

    “哦,对了。她真可怜,从一个精心打造的墓穴里给挖了出来,体内含有砒霜。丈夫也失踪了。”

    “你觉得《号角报》会忙得没空理会咱们家的事?”

    “我确信。他们的版面都不够用,所以他们不会在这种边角新闻上大费周章。今天早上的报纸有一整块版面都跟她有关。如果他们真的迫于压力报道了关于阿什比家的新闻,那也只会占用版面底部的一小块位置而已,就算有五百万人读这条新闻,两分钟之后也都会忘得一干二净。我想,咱们是很安全的。今天早上《韦斯托弗时报》会有一篇跟往常一样平淡无味的文章,这事到此就算告一段落。”

    很好,又清除了一个障碍。在看望福来地和上亩的租户时,他的注意力要保持高度集中。他本应该是认识这些人的。

    福来地由一个皮肤棕红的高个子老人和他那面色灰黄的高个子妹妹一起经营。“每个人都害怕哈斯尔女士,”洛丁曾这么说,“她长得像女巫,舌头能剥了你的皮。她一般不说话,一旦开口,定是语不伤人誓不休!”

    “哦,真是太荣幸了。”哈斯尔老先生一边走向花园门口看碧是带着谁来了,一边说道,“帕特里克先生,又见面了,真是高兴,真是太高兴了。”他用一只粗糙的老手握住博莱特的手,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毋庸置疑,他很高兴再次见到帕特里克·阿什比。

    很难看出哈斯尔女士是否高兴。与博莱特握手时,她看着他的眼睛说:“见到你真是个意外的惊喜啊!”她干巴巴地说着客套话,再配上她女巫般的脸庞,逗笑了博莱特。

    “国外生活并没有让你改变多少啊!”当她在拥挤的小客厅里摆放玻璃杯时说道。

    “在某个方面还是有变化的。”博莱特说。

    “是吗?”她并没有顺着他的意思追问在哪些方面。

    “我不再害怕你了。”

    哈斯尔老先生笑了。

    “这点你比我强,孩子。我现在还是很怕她。如果我从市场回家晚了半个钟头,我就得像只偷羊吃的大灰狼,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进家来。”

    哈斯尔女士什么也没说,但是博莱特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里又闪过一丝兴致,仿佛她对自己很满意。她进厨房拿了一些酥饼进来,很显然,她之前并没有准备做,是看他们来了才做的。

    他们喝了一种叫作白波特的葡萄酒,讨论着罗得岛红鸡[1]。

    上亩农场里只有体形富态的道凯特夫人一个人在,她在后院忙着用牛奶提炼黄油。

    “谁啊,进来吧!”她喊道,他们就从敞着的前门来到了凉爽的瓷砖走廊,然后进到了存放牛奶的房间,一股凉意袭来。

    “我现在手头忙得紧呢,”她望了他们一眼说道,“黄油……哦,天哪,我不知道是你们来了,我还以为是谁路过呢。孩子们都去上学了,卡丽在谷仓里……天哪!真想不到啊!”

    当她跟博莱特握手时,碧不自觉地走到搅乳器跟前接替了她的工作。

    “好啊,好,”富态和蔼的道凯特夫人说,“乖巧帅气的阿什比,你现在比从前更像西蒙先生了。”

    博莱特觉得在道凯特夫人说这句话时,碧抬头看他的表情显得饶有兴趣。

    “今天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好日子,是吧?我几乎都不敢相信。我前不久还跟乔说过,真是不敢相信,我说。这是在小说、电影和戏剧里才会发生的事,像克莱尔这样平静的地方,在咱们这帮凡夫俗子身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可你偏偏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这种事情竟然真的发生在了我们身边。我的天哪,帕特里克先生,再次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你看上去既健康又帅气。”

    “我可以试试吗?”博莱特指着搅乳器问道,“我还从来没有碰过这些东西呢。”

    “哪里!你当然碰过了!”道凯特夫人说道,脸上一副吃惊的表情。“你过去经常过来摆弄搅乳器的,特别是在周六的早上。”

    博莱特心里咯噔了一下。“是吗?”他说,“我都忘记了。”

    一定要坦诚地说自己不记得了,洛丁曾这样嘱咐过。说不记得了,任何人都不会多想,但如果牵强搪塞,别人必定会起疑心。

    “我还以为现在都是电动的了呢。”碧在搅拌器跟前岔开话题,为他解了围。

    “嗯,当然,其他的活儿现在都是用电动工具。”道凯特夫人说。

    “但我觉得电动工具做出来的没那么好。如今也只有在韦斯托弗的国际商场里才能买得到这么好的黄油了。有时实在顾不上了,我也会用机器,但事后免不了后悔。糟糕的机械,真是毫无工艺可言。”

    他们喝着热红茶,吃着稍微带着点面粉味的司康饼[2],讨论着孩子们上学的事。

    “道凯特夫人可真是个好人,”他们驱车离去时碧说道,“我觉得在她的内心深处,还认为电力是魔鬼的发明呢!”

    博莱特若有所思。他必须阻止自己薄唇轻言。搅乳器的事微不足道,但这样下去很有可能会犯下致命的错误。他必须控制住自己。

    “想想星期五吧,博莱特。”在他们开车返回克莱尔和去往威舍尔农场的路上,碧说道。

    “星期五怎么了?”博莱特嘴上问道,这才从深思中回过神来。

    碧向周围看了看,然后冲他笑着说:“你过生日啊!”

    是啊,他现在也算是个有生日的人了。

    “这周五你就要满21周岁了,难不成你忘了吗?”她问。

    “我差点就忘记了。”他的眼神与她横扫过来的目光相遇。经过短暂的停顿,她接着说:“你早就过了这个年龄了,对吗?”这时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根本不像是在提问。

    “至于星期五那天,”她继续说道,“我想了想,考虑到查尔斯舅姥爷,我们应该推迟成人礼庆典,所以周五我们就不举行生日庆祝会了。桑达尔到时会来找你签署一些文件,届时我们就邀请他共进午餐,这样就能安安静静地办个家庭庆祝会了。”

    签署文件,对啊,他就知道自己迟早会有文件要签的。他甚至都已经模仿会了帕特里克写大写字母的字迹,多亏了洛丁从教区农场发掘并窃取的一本老旧的练习本。虽说签署了文件也改变不了他仰人鼻息的处境。只能让他在法律上更站得住脚,让整件事情无法逆转。

    “这样的安排你满意吗?”

    “什么?哦,生日啊。当然,当然满意了。要我说的话,如果不是非办不可,我才不想要什么庆祝呢。难道我们就不能把生日这天当作普通的一天来过吗?”

    “我觉得周围的邻居们会非常乐意参加我们的庆祝活动的,他们一直都希望能参加一些聚会和庆祝活动。我认为我们应该举办一个。而且请柬都已经准备好了。我把时间改到了查尔斯舅姥爷回来两周后的那天。他应该会在二十三天后回来。所以你还要再‘忍耐’一阵子,就像是老奶妈过去经常说的一样。”

    是啊,他还要再忍耐一阵子。不管怎样,现在他可以靠在座椅背上放松一会儿了,因为他不用假装认识盖茨一家。

    现在他们马上就要回到村庄了,在他们的左边是南牧场的白色栏杆。清晨碧空如洗,阳光明媚,但他却觉得格外刺眼。天空仿如金属,而阳光却似带着锋利的银刃。

    他们的车驶进教区的大门时,碧说:“前不久亚历克·洛丁到这来过了个周末。”

    “是吗?他现在在干什么?”

    “还在一些不入流的小喜剧和闹剧中扮演酒色之徒。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只有四个角色、五扇门和一张床的戏。我没再见过他,但南希说他混得好些了。”

    “在哪方面?”

    “嗯,就是更关心别人了呀。也变得更加和蔼了,甚至还努力想跟乔治友好相处呢。南希认为时间会抚平一切,现在仅仅是个开始。乔治外出时,亚历克会在乔治的房间里翻看他的研究书籍。乔治回来后,他们又愉快地聊天。南希很高兴,她一直都很喜欢亚历克,但又对他的来访有一种恐惧感。亚历克觉得乡村很无聊,更觉得乔治无趣,何况他又是个口无遮拦的人。所以说这个变化很喜人。”

    汽车进村没多久,就拐进了一条小路,来到了威舍尔农场。

    “你已经不记得艾美·维德勒了,对吗?”她问博莱特,“她是在威舍尔长大的,盖茨在布雷斯的另一头有了自己的农场以后,他俩就结婚了。她的父亲过世后,盖茨请了一个法警去了威舍尔农场,然后就接管了这个农场。当然,那个肉铺也归他所有了。所以他们的日子现在过得很安逸。家中的儿子无法忍受自己的父亲,就在中部地区找了份技师的工作。女儿在家里住,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她在一所昂贵的寄宿学校就读,在学校大家管她叫玛戈特,而在家里,她的名字是佩吉。”

    汽车驶入了农场的大门,停在院子里小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两条不可一世的狗,凶咬狂吠着冲向他们,就像是在向全世界呼号着自己的到来。

    “我真希望盖茨能好好管教一下他的狗。”碧说,她把自己的狗训练得跟她的马一样好。

    犬吠的喧闹声引得盖茨太太来到了前门。岁月无情,韶华易逝,但仍可以看得出这位小个子女人年轻时也是仪态万千,风情万种。

    “格伦!乔伊!别叫了!”她徒劳地喊道,她向汽车走去迎接他们。这时盖茨也从房子的拐角处冒了出来,迈了几个健步与妻子一同迎向客人。他那浮夸的迎客方式将妻子见到客人后真诚的欢迎淹没在了喧闹之中,当他鼓吹着见到帕特里克·阿什比的再次光临有多么高兴时,她只是温柔地站在那里冲博莱特嫣然一笑。

    盖茨人高马大,聒噪粗俗,但是博莱特推测盖茨年轻时的青春活力与给人的安全感,对于艾美·维德勒这样小鸟依人的漂亮女孩也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别人告诉我说你在那边一直在与马打交道。”他对博莱特说道。

    “我是一直以此为生。”博莱特回答。

    “那你得过来看看我的马厩里都有些什么好东西。”他领着他们开始往屋后走去。

    “可是哈里,他们得先进屋坐下来休息休息啊。”他的妻子提醒说。

    “等会坐也不迟。比起你的那些便宜货,他们更愿意看看我的好马呢。这边走,帕特里克先生,这边走,阿什比女士。阿尔弗雷德!”刚走到院子里他就吼叫开了,“把我新买的马牵出来让阿什比女士瞧瞧。”

    盖茨太太也跟了过来,走到博莱特的身边。“我非常高兴,”她轻轻地说道,“非常高兴你能回来看看。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那时我还跟父亲住在一起。除了自家这个儿子,我还从来没有像喜欢你那样喜欢过一个小孩呢。”

    “喂,帕特里克先生,到这边来看看,这边来看看!看这匹马能不能入得了你的眼。”

    盖茨将他粗长的手臂挥向马厩的门,阿尔弗雷德正牵着一匹棕色的马往外走,这匹马在这个狭小的农家庭院里显得格格不入,这个地区的每个小农场都有养马在冬季用作代步工具的传统,即便如此,放眼整个地区,这样的马也不多见。无可否认,的确是匹非凡卓绝的马儿。

    “你瞧!你觉得这马怎么样,啊?你觉得怎么样?”

    碧看着那匹马说:“那是没得说了,这匹马是去年迪克·波普在巴思展览会上赢了障碍赛的那匹吗?”

    “就是那匹,”盖茨得意扬扬地说,“这匹马不仅赢了障碍赛,还获得了展览会的最佳赛马。花了我不少钱呢,但是我买得起,为了我的宝贝女儿,花再多的钱都值得。哦,对了,这匹马是买给佩吉的。不是买来给我骑的,不是给我的。”说完这些他突然大声笑了起来,至少在博莱特看来这是在笑,“我女儿骑在这匹马上轻盈得像一根羽毛似的,无须多言,阿什比女士,您是见过她的。在这整个地方,再没有谁比我的佩吉更值得拥有这么好的马了,为我的女儿花再多钱我都舍得。”

    “你的确赚了匹好马,盖茨先生。”碧夸赞道,声音里洋溢着热情,这让博莱特有点意外。他打量着她,想知道她为什么看上去会如此高兴。毕竟这匹马还是她那匹“缇伯”的潜在竞争对手呢,当然也是拉特切兹其他所有马的劲敌。

    “这匹马还有兽医的认证书呢,这都不在话下,我买东西可是很讲究的。”

    “今年佩吉会参加展览会吗?”

    “当然了,她当然会参加。要不然我给她买这匹马干什么?”

    碧的喜悦溢于言表。“太好了!”她兴高采烈地说道。

    “您喜欢这匹马吗,阿什比女士?”佩吉·盖茨冷不防地出现在博莱特身旁,问道。

    佩吉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粉扑扑的小脸,皮肤白皙,头发金黄。博莱特不禁想到,如果拉她同帕斯洛小姐和埃莉诺小姐比美,只怕最终摘得桂冠的还会是这个佩吉·盖茨。她非常从容地向博莱特先生介绍自己,也设法表达出了对他重返家乡的喜悦之情。她的手轻轻地搭在了博莱特的手上,显得十分亲密。博莱特高兴地握住了她的手,克制着将手掌滑向她臀部的诱惑。

    她欣然接受了碧对她得到了如此出众的一匹马的祝贺,并且十分从容地停顿了一下,静观下一步的发展,然后将大家从院子里带到了房里的休息室,这一切表现出了她令人钦佩的社交技巧。这间房叫作休息室,也是按照休息室的风格装修的,但在碧的记忆里,这里却是维德勒夫人的客厅,尽管现在水彩画和紫藤萝色的壁纸不合时宜地替换了从前闪亮的茶壶和带有框架的版画。

    他们喝着上乘的马德拉酒[3],谈论着布雷斯的农业展览会。

    当他们开车回到家后,碧看上去还是美滋滋的,像是有人留给她了一大笔钱财似的。她看到博莱特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就问道:“怎么啦?”

    “你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刚被人喂了奶油的猫。”他说。

    她愉悦地斜了他一眼。“不仅喂了奶油,还喂了鱼和肝呢。”她说,但是并没有继续说下去,把话说透。

    “等把忙乱的周五应付过去之后,博莱特,”她说,“你必须进城给自己置办一身像样的行头了。沃尔特会为庆祝晚会做好几周的准备,等查尔斯舅姥爷回来后你就穿得着了。”

    “那我该买些什么样的衣服呢?”他问道,第一次感到如此困惑。

    “如果换作我,我就会让沃尔特去考虑这个问题。”

    “无非是一身英国年轻绅士的行头。”博莱特说。

    碧又斜眼看了他一眼,对他油腔滑调的声音略感吃惊。

    * * *

    [1] 罗得岛红鸡:一种美国鸡。

    [2] 司康饼:面粉和脂肪制成的小蛋糕,通常和黄油一起食用。

    [3] 马德拉酒:马德拉群岛产的烈性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