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

张竞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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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小叙

    这是我的“半自传式”的小品文,虽则是随意漫谈,但我自有一个中心的主张,即是痛快地生活,情感地接触,愉乐地享用。我先在北大时已出二本《美的人生观》与《美的社会组织法》,就是讨论人生怎样始能得到美丽的生活法————物质美与精神美的要求。我近写这类小品文很多,都已在报上发表过了。今承赵一山、高朗两兄的盛意,使我能够先把这几十篇出版。希望后来尚能集成为多少册继续和读者见面吧。

    1956年2月于广州

    二、忆故园(1)

    忆故园,又忆及环绕它的四围山峰。那是高接云霄的凤凰山脉,产名茶的处所;那是坪溪山脉,与潮安市相交壤;那是待诏山脉,传说宋帝昺奔走南方,抗拒元兵,曾经此地而由他钦赐这个名字。

    峰峦处处有,山峰格外好观赏。朝雾晚霞山色朦胧,若隐若现,或如彩带绕山身,或如宝冠罩其头,晴明时如矗天芙蓉,风雨来时似海涛怒号奔流。

    我夜间爱月,日间爱山。月只为鉴赏,清澈我的心灵。山不但可以鉴赏,更兼有实利可以资生活。

    山利是无穷的。到现在尚有许多人以为只有造林就是振兴山利了。实则,山中可以种植许多种稻作物、油作物,尤其是水果类、竹类等等的最易收成与最切实于民生日用的植物。至于造林,除好木材之外,又可种食料或用料的树种,如栗、榛、椰、油棕、漆树、桐、龙眼、荔枝、橄榄之类。

    例如竹属,满山是可以生长的。我在园中只辟出长不过二丈、宽度不过数尺的地方,种大竹于其中,十余年久,每年数月食竹笋食到饱。那大竹笋娇嫩爽口,切成细丝,比面条更有滋味,更富滋养。

    说及水果种在山间比田园中更有出息。我县著名的柑橘,就种植在山谷。橄榄、香蕉、龙眼、荔枝,更适宜于山区的生长。我常想及现在的城市街旁的树木只在遮日与鉴赏,若能改种为水果树,同样取荫,而每年不知有若干的出息。

    山间也可种稻作物,如山禾、畬谷、番薯、树薯等等。我曾在山头种山禾,它的米粒粉红色,如糯米一样的黏柔,比普通的大米好食得多。

    我曾开了三大苗圃与七个山农场。那时极自信,极自豪地走到山头,遥目遍望诸山峰,口中常指它们叫出欢悦的声音:“山呵!我们征服你们了!”

    究竟,这不过是个人的骄夸与梦想,一个人是不能够征服许多山谷的。我也曾发动本乡的群众,向十里内的山谷间去进攻。可惜那时的群众尚无组织,缺乏觉悟性,终被一二土劣所阻挠,而我个人的生产计划终于失败了。

    故园是一片六七亩的平地,是我先父租下预为我归家时之用。可是我虽满意我的“绿窝”,但每当独行山头,常想跳出到极远的山区,以扩大生存鉴赏的限界。现在我便到社会,到人间来扩展我的眼界,延伸我的生命!

    我一生最爱月,我爱月比爱夜更热情。在乡间日落后,灯火全无,满天昏黄,只有月光是天上的蜡烛,也是人间光明的信号。

    在“绿窝”故园时,最使人留恋的是每当晚鸦一群一阵地向高山归巢,那蛾眉月或团圆月在峰峦间浮现,我们一家人就到左近的清溪游泳。这条溪流乃由极近的大山谷所泄出的流水,便是清白无瑕的泉水,只要入其中浸淫一些时光,便觉凉入心脾,沁入肺腑。

    细沙如毯,白沫似练,四围的山色由于山谷的构造不同,而有显明的和暗影的差别。我最乐是缓缓仰泳,那时面对月光,与波影一同摇摆互相徘徊。宛转的岸边,青绿的微波,月色与山光和这条溪流相合成为一幅静穆的图画,稚子娇娃,游泳呵,喧哗欢乐于其中,点缀成为图中的人物。故园中的玉兰与溪岸上我所种的千余株柑橘的花香,弥漫于溪流,于山间,于月光之下。

    游罢归途,踯躅田畦,同唱山歌,入园时但见丛竹弄影,蕉叶舞姿,周围乡间静无声,但闻万籁齐鸣,蛩音唧唧,此中有虫名“地虎”(2)在叫号,蚯蚓、水蛙嘈杂中具有一种和谐的音调,又有那些蛇,也叫出“嘶嘶”的微音。说到蛇,园内是极多种的,一种叫鸟蚊子的蛇(3),夜间就上树去偷蛋与食鸟;黄头娘(4),那样美丽,无害于人而有益于稼穑,便听任它们在园中自由行动。

    明月射入小楼内,床榻都现出光辉,纵然困惰也睡不得了,只好睁开眼睛与月影共徘徊,有时又闻到那鸡寮中百余只鸡,雄的喔喔啼,不知不觉地进入睡乡。醒来,又是日光在山头、田间、园里,我们一日的动态又在开始了。

    我爱月,爱山间的明月。我在巴黎常常避开街中的电光四射,独自静静地走到赛纳河边玩赏月华。

    日光固然可爱,这只是在朝曦,在夕照,在冬寒的天气。至于月光,无论在何时何地何种气候都是可爱的。初三四的蛾眉月,以至于十五六的团圆月都是可爱的,以至于廿余的下弦月,也具有一种吸引人迷醉人的魔力。我永久永久地保存我儿童在读私塾时跟了母亲在日尚未出,月尚在山头依稀与多少晨星半明半灭时,起来背念“人之初”“天地玄黄”那些情景。

    “待月西厢下”的情趣已一去不复返了!唯有“云破,月来,花弄影”一些情趣尚永久永久地萦绕我心头。当多样的水果上市时,小孩子们见了香蕉就说不如我们园所出的好;因为我们的又肥又软又香又甜,乃是在蕉株上让它充分成熟,成熟到蕉皮要自己离开蕉柄时才摘下,有时,蕉身已被禽鸟吃去了蕉弓大半,然后才知觉呢。当小孩吃到荔枝时,今年的“糯米糍”都丰收,真便宜,实在是一种好货,可是他们说这些“妃子笑”怎样能比我们园的“状元红”;“尚书怀”怎能比我们的“宰相黑”。我们园的荔枝一粒大如鹅蛋,肉又酥,酥到在嘴内跳舞!此地现在又大叫石峡龙眼顶呱呱了,但怎样能比我们园的槟榔种龙眼一粒比鸭蛋还要大,甜到比蜜一样,又够香味爽口呢!虽然番石榴一个也有五六两大,但我们园里的番石榴,一个大到一斤多,一到口内就自己粉化。总之,一切好水果,总是我们园的好,因为我们的果株,都是挑选最出名的种植起来呢。

    这些回忆,使我不免引起许多对于故园的留恋。那些果株大概尚保存。我所最留恋的是那株玉兰,当花开时,香满数里内的乡里,人人都欢喜;那小池的莲荷,亭亭如盖。

    我们的故园是名为“绿窝”,这个名是友人代起的。“绿窝”到今日已荒废了。我这个主人,一别已经五六年,它的模糊图形,只能依稀在我心目中存留;它的生产精神,永久存在我心头不灭。

    回想我那十余年在故园的生活,又是快乐,又是懊悔。快乐是每日手执锄头把园地掘,手执剪子把果枝剪。每当柑花开,荔子结时,常到深夜尚徘徊于果丛中搜虫寻蝶。爱人伴随,稚子游玩,在小楼上,凉风明月,俨然自视为羲皇上人。可是我十余年的有用光阴也就这样被消磨了;只有看些书报,并未有系统地向学术进攻,连执笔也懒懒的,大半的时间为花木与家人所搅杂到不能开交。绿窝!绿窝啊!你的倩影,你的美貌,一日一日地在我眼中模糊起来了!我想要回到你的怀抱,可是不必了。让我把你放在心中怀念,我只能和你在梦里相逢!

    忆故园,又忆及我可爱的狗!它极壮健,极美丽,极柔顺。每当我外出归来,远远地就看到、嗅到、赶到欢迎我。当我来广州时,它似乎感觉到了,送到极远极远的山间,我屡次使它回园,而终于用威吓的手段,始使它垂头丧气归去。

    忆故园,又忆及我的一大群的和平鸽!它们在檐前,在屋顶,在园的周遭,成群阵地在翱翔飞扬,但闻“区区、区区”和好的声音。我对它们向来是不甘杀食的,只是不时取食它们美丽可口的蛋粒。我们以为这样可以长久生存下去了,谁知我们那只恶猫————不咬鼠,只会偷食的,于夜间初则偷食其蛋,随后又乘它们在睡时袭击其身体,到我们已觉察时未免太迟了,鸽群已被残害不堪,存的也已星散了。

    我在初来园时,以为可以做到纯粹的隐居生活,自以为是“超阶级,超政治”的人物。究竟人不能全离开社会的。不久,孤园一变成为热闹的场所了。邻近甚且辽远的群众,有许多纠葛的事务都赶来园求救。首先是寡妇孀雌,为她们的翁姑叔伯所限制不能自由改嫁时,我都出力为她们解脱了。一些因赌钱将破家时,一些被强虏强人欺负时,一些被恶劣官吏蚕食时,一些房分、乡里的械斗,我可能为力时,都为他们出力排解。到此,尚说是隐居,真是名不副其实了。

    在那时的国民党官僚都是贪婪的,他们对我有些忌惮,每当县长或专员到任时,通常来我园“拜访”,那班被欺凌的人们,就视我有一种“势力”,可以为他们做靠背。我也不能推却他们可怜的受欺压的惨状,每每为他们写些信件或直接向官府去求情。

    又我在此时,开公路,办苗圃,行垦荒,为农校的校长。在抗日时,我又为全县的抗战委员主任。在这时候,土匪们又常来光顾;他们的三个首领,都对我表示“好感”,所以尚不至于被绑票。又那些匪徒式的军队,对我尚有点忌惮,也尚使我能继续安居。好了,解放时期将快到了!那些英勇爱民的游击队,常时在夜间来我园访问,我对这些人万分同情,常嘱乡里人好好保护,接济他们的粮食,我乡里与左近的子弟也有许多人“上山”了。总而言之,这个孤寂的故园,到后来变成一个奋斗的战场了。我想组织一个“农民党”(5),因为僻乡,少人帮助,而终于无成就。但由这些的事情看起来,我先前的孤高自赏,以为是“超阶级,超政治”的人物,都是自欺欺人了!

    * * *

    (1) 张竞生的家乡是广东省饶平县浮滨镇桥头乡大榕铺村,他在这里度过了他的少年时期;1933年,他重回家乡,在这里断断续续生活了近十七年;1960年,他再次回到家乡,在这里度过了他生命最后的十年。

    (2) 学名蝼蛄,俗称土狗仔、拉拉蛄。

    (3) 也称过山乌,学名眼镜王蛇(Ophiophagus hannah),“鸟蚊子”是潮州方言称呼。

    (4) 学名草腹链蛇(Amphiesma stolata),俗名黄头蛇、草尾仔蛇,无毒。

    (5) 1946年,张竞生在饶平筹建中国农民党,亲自起草了纲领及章程,提出以征工的政策,用农民的力量,发展农业生产,建设富强国家,达到世界大同等,但未得到响应。

    三、怀念情人

    唉!当我写到这篇目,提笔时,满身销魂;停笔时,全神在惆怅!

    当我第一次到法国时,野蛮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久就发生了,德酋威廉第二不顾国际的公约,攻破中立国的比利时,从法国的北方,直驱雄兵,不久将到巴黎了。我此时住在巴黎近郊的凡尔赛故宫左近的村落,日间遨游于其中山林的胜景,又常信步到达它的近邻————圣格鲁野花园。谢天谢地,我就在这野花园遇到我第一次而且终生难忘的情人。

    有好几日,我在散步中注意到一位少女,淡素衣裳,神情有些郁闷,也在园中各处流连。“且休题眼角儿留情处,则在许多脚踪儿将心事传”,那时真是风魔了张解元,不啻为我们此时的写照。况值暮春天气,醉人是草芬、花香、雀喧、蝶旋,我终于禁不住向她通个殷勤了。一闻知她是法国北方人,避兵祸流落到这里来,我的同情心更加勃发了。她向我申说她家乡的陷落,田园荒芜,屋宇焚烧,德国军人的抢掠奸淫,说时声泪俱下,愤恨填胸。说后,且从她衣袋中取出几篇她所作的感时诗给我看。

    “人生何处不相逢?天涯共掬有情泪”,我读完她的诗篇,不免于眼泪四垂!她本是深情者,向我更表出她无限的柔肠,我们终于成为一对情侣了。她不喜欢酒,只喜欢好咖啡与吸一些好烟卷。当我们在饭馆饮了极浓厚芬馥的咖啡后,各抽上一根好的埃及烟,一同携手散步于野花园的丛林中,促膝谈心,外境的战棼,于我们都不相干了,萦绕于我们的心灵中,只有大自然的鉴赏与我们二人的情怀。

    我和她的唇深紧地接吻时,觉得有一股的香甜气味,直打搅到我全身酥融。我有时问她这是她唇上所抹的香膏所造成吗?她却笑而不答。这或许是她唇膏的香甜,也或许大部分是她身上生来的香气自然流散于口唇。到后来,我能接触她全部玉体时,就已证明她在极快乐时所呼出的香甜口气与她全身所发散的芬芳。

    我此时极尽生平所未有的快感,以为是我所拥抱的不啻“香妃”的化身。香妃是乾隆帝的爱人,她是西藩王族所进贡的宝贝。传说满身是香气,我那时所拥抱的那位情侣,不但满身是香气,而且是芬香中带上清甜的气味,连香妃也比不上她了!

    可是,好景不长,胜会难继,一日她向我说有先前的爱人因战伤到南方去医治,她奉母命不得不到他所在地去照顾。这是她的义务感战胜爱情感的一种高尚人格的表示。

    别了!别了!一别,此生不能再见面了!我们半年间的情侣生活,从此消灭一去不复返了。

    当我与那位情侣分离后,万分烦闷苦恼,圣格鲁野花园中每株树每丛花都逗引起我的旧情,觉得在大自然中我是孤单者,冷清清的,终于忍挨不住,而决定到海边去消遣了。

    在潮波掀动中,我极喜欢去参加游泳。此中有一位美人鱼,那样壮健活泼的身体、愉快的神情,众人都鉴赏她蓝色清润的眼睛、柔软的金丝发、晶莹透光的皮肤与充分发达的胸膛。她在游泳中表演各种形形式式的超人技术。有一次是大潮来期,波涛汹涌,一群人远远地离开海岸到波涛处去迎接,我也不量力地去参加。这是在两潮流中间的分界线上,水势掀动得格外厉害,我的抵抗力衰落了,只有一摇一摆地在挣扎,眼见离岸尚远,我的心慌了;幸而她,那条美人鱼在我旁边,举手援引我一同到沙际。她微微向我一笑,我此时感激她的帮助,就彼此攀谈起来了。

    她是巴黎的卫生员,到此来过暑假的。她是未婚的壮年姑娘。若说那位第一次的情人给我是柔媚的感受,在这第二次的情侣上,她给我是雄健的心怀。她是卫生人员,自然是极讲究卫生的。但她所讲究的卫生,不但是消极的如细心消毒之类,而是在积极上养成钢铁般的体魄,富有抵抗力以战胜一切的毒菌与病魔。她反对古典式的爱情,在大城市的茶楼、饭厅、跳舞场,与及个人“沙龙式”的爱情,而是在大自然中,在高山大海间的爱情生活。总之,她宣传、提倡与实行一种新兴的“卫生的爱情”,与世上“面包的爱情”“势利的爱情”等等相对立。

    “卫生的爱情”,这是一个簇新的名词,我初闻及也不免为之一跳。可是请看她的内容吧。这位爱人说现代人的爱情是神经质的,在灯光酒卮下的爱情是衰弱的。只有“卫生的爱情”,在大自然中男女双方充分锻炼好身体,又深深地、亲密地与大自然长期接触,而且生活于其中,养成与万物一体的同情心,然后男女间始有雄伟而温柔的真正永久的爱情。

    她在我面前,立在风涛澎湃的海岸为我跳舞那些天仙下凡的姿态;她在高山烈日中,为我表演那样飞鸟的翱翔。

    这是她引带我到法国自然派的卫生岛————日出岛,极快乐地过了一长期的卫生的爱情生活。在这个岛中,我们日夜里可说是全身赤裸裸一丝不挂,在大自然的高山大海中逍遥。我们的心灵是与大自然相合一。我们的身体是与太阳、月光、星辰合成一气不相割开。我们的爱情是扩大到浮云、落霞、鸟啼、虫鸣的心腔里。一切都是可爱的,一切都是爱情的对象。这个爱情真是广大无边。

    我们就这样享受了“卫生的爱情”,也讲究到“爱情的卫生”。返巴黎后,我们仍然继续这样的爱情。我们一到夜间,不去咖啡店、跳舞厅,一直就到郊外去享受大自然的乐趣。

    从这样情人制的国土,我归回本国,以为情人制比婚姻制为好。我就想在本国考验这个事实是否行得通。

    当我为北大哲学教授时,我就在一本《美的人生观》上主张我所谓的情人制。恰巧有同事(一位教授)于其妻死后和小姨发生关系。小姨是与人有婚约的。她的未婚夫闻知,从广东跑到北京,大办交涉,几乎要把这位教授置于死地。(1)我看不过了,就在《晨报》上发表我所谓的“爱情定则”,即是:

    (一)爱情是有条件的;

    (二)是比较的;

    (三)是可变迁的;

    (四)夫妻为朋友的一种。

    那时,有几百封信向我进攻,在报上闹了个把月。我在后头作了一个总答复。有识人士尚算对我表同情。其中最重要的,为当时的周作人,他介绍一件故事,说有一个痴人爱上了一个女吊颈鬼,因为这个女鬼是美丽而且具有女性的条件,所以能被他所爱。假使全无条件,就不能发生痴人的爱慕了。(2)但事实上,且看我怎样失败!

    在这个文战抢攘中,有一日,《晨报》上登出一位女士,自述她逃开不争气的小官僚丈夫,独自走到北方为小学教师。在我眼前出现了一个娜拉。我悲哀她的身世凄凉,遂与她通一封信,不意由此我们变成了情侣。(3)

    可是中国式的情侣,毕竟有些与西方式的不相同。这位女士,中国文尚过得去,但对于科学及艺术却是门外汉,她所要的,是与一位能进行社会政治活动的人结婚。而我此时,对于世事是极端厌恶的。在南北军阀混战的时代,我对于世事极端痛恨,只好向书本过书呆子的生活,这是她所不愿意的。在我们同居二三月后,她不告而走开了。

    我对这样的打击,有好几个月魂不附体,自怨自艾,自视为不成材;连这样的女子也不能得到她的青睐。回想我在欧洲情场上的“胜利”而今竟一败涂地!这样相思的痛苦情怀,好得有一位朋友劝解。他向我说:“中西的女心是不相同的。西女是为爱情而爱情,中女的爱情是附属的条件,她们最重要是有一个永久可靠的婚姻。你那位女子既然以势利为选择对方的条件,对你这个书空咄咄的书呆子不能相合,这是势所当然的。你已主张爱情是有条件的,你当自宽慰,勿为此事而摧残!”

    多谢爱友的劝勉,可是当我夜静独处时,仍然不免于眼泪暗吞。

    爱情是有条件的:但有些是进化的,如才、貌、德、健康之类;也有些是退化的,如以财、地位、势力为依据。爱情是可变迁的,只要看这从进化或退化的方面去变迁。

    当这位女士离开我时,我初则以为过失在我,每想及此,总是对她这次的决绝抱了无穷的苦恼。

    好了,有一晚,仆人通知我有一位女客在客厅待我,我从楼上下来,使我惊喜出天外,原来就是她!

    她冷淡地对我说,此来是解决她腹内的胎儿问题,或许我有意保存,或者由她打下。我劝慰她,说我先前的错误与别离后的相思,我恳求她继续旧缘。到后,她要求我二条件:一是同居;二是我须与家中结发妻离婚。我就即刻答应了。窥她意思或许有第三条件是彼此结婚。但她是不肯出口的,况且她对她先前的丈夫尚未经过离婚的手续。

    我们就同住在什刹海旁边,当冯玉祥军队入北京这一日,我们的小孩也就出世了。我往后,又再租一小屋居住,她们母子时来聚餐,我也时常到她们那边去。那样分居在我意或许增加彼此的情趣,就这样极和气地住了一年余。中间也曾经到哈尔滨去避暑。

    因为我在北大已有五年,照例,可请假一二年带薪到欧洲去。我就此携眷到上海待放洋,可恨张作霖入北京后,他所最恨的北大就被他摧残,我的出洋计划不能实现了,只好由友人出小资本在上海开“美的书店”。在此时,我的娜拉又第二次出走了,在这时期,我们生活得极和畅。但她为一位先前的爱友所掀动,就想去依靠他了。

    美的书店一开始,生意就极旺,我们除出全力译述英国蔼理士那部性心理丛书外,又介绍一些文学及我那本《第三种水》,也极见通行(《性史》久已不敢继续出版。除我那《性史》第一本之外,其余的与那本《性艺》,都是一班“文氓”假我的名偷印的)。我极想聚集一班名人共同译述二三百本世界的名著。可惜仇人极端陷害,美的书店终于倒闭了。若说我在欧洲的情人生活是喜剧的,那么,在中国所遇到的都是悲剧,我在上三四段所说的那位,在她对我是喜剧式的舞弄,而在我所受的是悲剧式的苦恼。

    以下两段,我所写的是纯粹的悲剧了。

    当我带小孩归家园时,在外则为公众筑公路,办苗圃,在内则治果木菜蔬。小孩还是稚龄,我日夜都在外,不能管顾。这时,我不但需要一位情人,而且需要一位管家主妇了。况且我渐渐觉得在中国行纯粹的、公开的情人制是行不通的,只好在婚姻式中试行情人式吧。

    适巧此时,乡中小学请来一位女教师。是一位中年的未婚姑娘,高高的苗条身材,最引人是那双带愁的媚眼,这是西子的“颦态”,最值得引起人同情的。(4)在许多次接触之后,我们恍似一家人了。她感激我支持她所主张的女学生可到溪中去游泳,而她的校长却反对。我感激她的是当我在外间仆仆归家时,她看到我的枯黑神情,赞誉我为“东方的甘地”。

    我们就这样混过了朋友的情怀,在暑假时,我到她家中过夜,我屡次向她求婚,都被她婉词托故拒绝。到后,我查出她拒绝的理由有二:一是我穷,不肯积蓄家产。而此中最大的理由,是她有先前的情人尚在追逐。她也公开向我承认此事,并说是她的过失,虽则尚在通信苦求她回心,而她仍在考虑中。

    我不久就被当时的广东省政府通缉,罪名是提倡男女学生在溪中裸体游泳(实则他们都穿了游泳衣),并公开宣传“性学”(实则如后来那位县长为我辩护说,在饶平县的山村,张某只有向牛群宣传性学)。

    真情是我为筑公路,得罪了一个大姓的乡里(5),他们出了数万龙洋运动当时的民政厅长林翼中,借故必要把我捕禁。我幸得汕头市长及本县县长的通知,趁夜逃到香港来了。

    在这样仓促逃走时,我把爱子付托与这位女教师。我到香港后,她带来我的小孩,但表示极冷淡的态度,不久她就归家了。以后我们一直不曾再见面,只在汕头报上得知她最惨的下场。

    她与旧情人到她的家中,在那样封建的家乡人眼中已经看不惯。况且她提出与家人分家产,她父先前是富有的华侨,到那时已是破落户了,但尚有华丽的房屋。这个就引动了她侄子辈的恶意。一夜里,这些恶侄及一帮恶徒,把她的四肢斩断,用竹管插入她爱人的喉中,一同丢入于近海内。这个场面,极尽人间的惨酷。我从此更加深切了解情人制在中国是不能通行的。

    当我当年在求她不得时,常在与友人杯酒之下,念了范仲淹的“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之句。当我看到这段悲惨的纪事时,我的相思泪更与酒气泛滥为泪海了。

    * * *

    (1) 1922年,北大教授谭熙鸿夫人陈纬君因病去世,留下两个小孩。陈纬君的胞妹陈淑君到北京求学,寄居在亡姐家中,不久与谭熙鸿公开结婚。沈厚培自称与陈淑君有爱情关系,在《晨报》发表求助信,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

    (2) 周作人(署名荆生)在1922年6月20日《晨报副刊》上发表《无条件的爱情》。

    (3) 指褚松雪。

    (4) 指黄璧昭,饶平钱东镇仙洲村人,归国华侨,早年在北京求学。张竞生次子张超所撰《漩涡内外自浮沉》一文有较详细介绍。

    (5) 指饶平浮山镇东官村,该村王姓为大姓。

    四、美的春节

    今日除夕,到省文史馆领到一笔政府的春节例外款,那些同事们向我说应为小孩们买些美丽的新装,与我个人的一双新皮鞋,并鼓励我应写一篇“美的春节”为纪念。

    美的春节,这是多么兴趣的题目呵!就社会整个说,确是美化的了;就服装说,尤其是小孩们都有一套新装。当然他们今天的美装还比不上那些西方国家的高价料。我曾在巴黎看到小孩们在节期中,女的穿得如皇后般那样辉煌;男的穿起绣有金线的戎装与高帽子,腰上佩一把短剑,皮鞋光得如日亮。可是我们的小孩并不希罕这些突出的装束,他们有的是苏联农民式的上衣与短裤。他们并不愿穿鞋,给大人逼着才藏起白嫩的小脚。

    就食品说,在这春节,各种点心是极美而又可口的。最悦目是柑饼、柑橘、莲藕片、冬瓜条、金笋、荸荠糖及其他种种式式的甜品。说到柑饼,是我们潮州食品的特色。广州市盛行的只是橘饼而不是我们那样大、那样好看而又可口的柑饼。我在故园时,每逢春节就买数斤多,与家人及亲友们大食一顿。这些柑饼尚远销到南洋与欧美。美的食品,是美的春节极占重要的一部分。我不提倡“大食节”,而是欢迎春节中美的食法————悦目与可口,但不能多食的食品。

    可是春节美,不单是在美衣美食而最重要的是“精神美”的表演。除极少数人外,男女们都是眉飞眼舞,喜气融融过春节。“有钱无钱快乐过年”,这是普通人的快乐法。此中快乐法极多种:甘其食,美其服,愉快其精神,或逛游街中,说说笑笑,或到电影院看《神秘的旅伴》,或到戏剧场观《霸王别姬》与《春香传》,或玩杂技,或听说书。而我们的省文史馆与别机关又共同组织春节联欢会,此中有歌唱,有跳舞,又使儿童们最快乐的,是出一角钱,可以抽得数元的食物与玩具。儿童们快乐极了,大人们也同乐。与众共乐,乐得不亦快哉乎。

    美的春节,满处挂彩张灯,满处锣鼓声、纸炮声、儿童们的笑声、歌唱声、跳舞的脚步声。

    食呵,喝呵,逛呵,快乐呵!这个春节的美丽,有物质又有精神。我们有清香甜的橙花酒,又有“葡萄美酒夜光杯”一杯复一杯,饮到半醒半醉时,醉眼迷离,心神勃发,自己更加快乐起来了。醉眼看人,觉得人们更加美丽,市容更加辉煌;醉眼在广州万紫千红的花市中,徘徊鉴赏,更加觉得众花的妩媚与周围一些靓装妇女们更加婀娜迷人。乘醉归来,看到桌上的花瓶,插上一枝大而且多蕊的梅花,对你如娇羞的含笑,这样纯洁忠诚的“梅妻”,使人做起多少的美梦,梦里觉得有无限的香甜!

    旧历年已完,春节已到了。在这样春光融融的广州,我最欢喜是在万紫千红的花市,买一些梅花。近来友人写给我一句好诗意:“插了梅花便过年。”在普通人说,最喜欢是桃花、杏花;这些富贵花象征新年的利市大吉。可是我特别喜欢梅花。爱她雅洁,爱她“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我爱她如一些人的爱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神韵。在北京时又有一种腊梅,好似人制的纸花一样,别具有一种风味。友人又给我一株含笑花,这件花也算稀奇。我爱她娇羞含笑,我此时确需要这样花来安慰。我既然不能得到活生生的解语花,只有把这含笑花当作“慰情聊胜于无”罢了。我素性不要插花,只爱盆栽,因为插花怎样保护,总不免在短时间花残香消。梅花虽好,可恨不能盆栽,只好插在瓶中观赏些时光。世间原是好景不能长留的,但霎时的适意也是好的。

    在这春节,使我最留恋是乡村的民间快乐。我乡在春节期有二夜的游神(1)节目,那两大木偶叫做大王爷、二王爷,由壮丁抬起来,于夜中遍游了一大条山岭,有锣鼓队与大灯笼队跟随。全乡人手执小灯笼到指定的地方去领到一个潮州柑,每灯笼领一个,有的人就拿了许多灯笼,而使满山都是灯火,煞是好看。在乡中的祠堂则装有各排列的泥公仔。说到这些泥公仔,是潮安县枫溪乡特别出色的民间艺术。它们有古典戏剧与民间传说的人物,其身材面貌的表情,都是惟妙惟肖,其染色装潢也都是美丽悦目。这些艺术品,价极便宜,但与石湾的公仔不同。石湾的是以古雅出胜,而枫溪则以色泽见长。潮州各地在春节时,就在祠堂内大量地排列这些各式各样的公仔,任人参观后,由公众分配或为个人保存纪念,或赠送亲友。旷观各地纱制或布制的公仔,也有许多特色,但总不如我潮州泥公仔的美丽动人。

    这次春节,在我个人,尚有特别快乐,就是感谢给稿费者格外丰多,使一家人大食一顿,而我最喜欢是蒜头恰好新出市场。食生蒜头可说是我一种特别的嗜好了。这因我先前看见报上载有孙中山先生如生在北方多食生蒜头,断不会犯肝瘤而死,此后,我就常喜食这件物品,有时食得太多,致使亲友闻味而对我大肆批评。我先前相识一位在北京的法国医生笑对我说,生蒜头是极卫生的,可惜食后不好亲吻。就我现在说,我无爱人可亲吻,自当可以尽量食生蒜头,但假如确实是真正的爱人,断不会阻碍我这样嗜好。我前说春节是“大食节”,在我这回,也可说是“大食蒜头节”,因市上一二个月来,生蒜头绝迹,到现在才有这样宝贝,我就把它大吃起来了。

    对梅花、含笑花、水仙花,一面鉴赏,一面大吃生蒜头,这是我这回过春节的大快乐,请看者不要对我取笑吧!

    爆竹声中一岁除,我那时在上海过除夕,最怕就是整夜的爆竹声(纸炮声)震动到不能入眠。我所认识的一位英国商人妇,对我说,她是极喜欢这样的夜景,因为可使人觉醒到一年容易又春风了,叹人生几何,知春牛的努力是不许迟缓的。

    上海普通稍有钱的人家,在过旧历年前些时,买了许多笋干和以猪肉炖烂后,冻藏起来可食到十几日久,亲朋来时便是最好的供奉。这是极好的味道。市场上销售得极多,稍大的食物店卖这样笋干多至一二万斤的。

    现在的世界与旧时的有些不同了。可是过春节的习俗尚有大部分的保存。即如以广州来说吧!日来各食物店大量供给人民的需要:有面有米粉,有花生与豆类,有脆角、冬果及煎堆等等。有钱人家大买腊肉,在除夕与新正,鱼与肉大饱一顿。故春节是“大食节”,大家大食一番。食后,先前就大赌起来;现在是不能赌了,只好游大街,探亲友,大家大谈一番,故春节也可以说是“大谈节”。

    这个大食节,在乡间也如城市一样。先前许多农民自家平时储养猪、鸡、鸭、鹅,专在过年时宰屠,为本家人及亲友之用。我乡那一日的赛神,大家大食卤鹅肉,以至大腹便便,旁的东西就无法再进到肚中去了。在先前的农民,一年辛苦饿到头,乘此过年时光,大家大擦一顿,这是应该的。

    在广州的新正(2),又有一个特别的吃瓜子习俗。许多人在街上,一边行一边吃瓜子,不论男女老幼,都是如此。有一友人对此极厌恶,但在我个人的观感,看它是大食节的另一种表示。看那些穿上漂亮服装的女人,又鉴赏她们习惯食瓜子的神气,即是,樱唇半启,白牙微露,且行且谈,又表示出她们的愉快情状,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她们食瓜子,尚觉有一点风流的余韵。可是那些粗陋的男子,大吃大撇,满口津味,乱行把瓜子皮吐到行人身上,有时又大行吐痰喷嚏,在密集人群中发挥他们的武力。这些是使人极端厌恶的。

    春节是大食节,既然食饱之后,自然想起许多娱乐的事情来了。此中,儿童最喜欢是穿起新衣服,得到许多饼食,又有些大人们所给的过年钱,买了许多纸炮在满街巷放响。这个儿童随街放的炮仗真是讨厌人,在行街上一不留心就被它吓一跳。但看到他们放炮时的快乐神气也就不免和他们同乐了,有的大人也参加。

    成年的男女们,也喜气融融,都穿上漂亮的衣裳。当然并无“新装”,不过比平日较为整齐罢了。

    可是使我们最感趣的,是在除夕那日起到农历初二三,在西关尤是在永汉北路一带,排列许多花架,满置鲜花,如玫瑰、菊花、芍药、水仙等等。又有许多盆栽的橘及金枣。此外最特出是那些大小的桃花枝、杏花枝及吊金钟。大枝的有如原株那样高。那些丛集的枝丫,花蕊有些已开,有些待开,有些尚含蕊。我数年前曾买一枝值三四元的送给朋友,他把它放在水缸上开放到个月之久才完尽。这个爱花的习俗是极富有美趣的。唯有在广州与在旧年关始能鉴赏到这个万紫千红的花市。在历史上,我们也有洛阳的牡丹花节,盛极一时;到近代,这样爱花的风气已经湮没无闻了,在我那时居住的北京与上海,虽然过旧历年同样大醉饱,但对于花市,如广州万紫千红的花市,则从未见到。

    我曾想到,广州人爱花的习俗或者是洋风所传来。先时广州十三行的组织是买办外商的所在。他们直接受到洋人爱花的风气了。可是广州人除在这旧年关对花卉引起浓厚的兴趣之外,在平时,对于花的爱好,也极淡薄。希望在公私合营的工商业蒸蒸日上,人民的生活逐渐提高以后,再把先前爱花的习俗又重行兴盛起来,为美的生活加上一层点缀吧。

    在这些花市中,又加上金鱼与古董的点缀,更具有美术的兴趣。这些各式各样的金鱼与琳琅满目的古色古香的物品,完全是我国人特有而可骄夸的嗜好。彼等外国人只知爱花,又只知插花,而不喜盆栽,只知花,而不知花的伴侣————金鱼与古董。在美丽的花卉旁边有金鱼的流动与古董的静观,彼此相映得更光辉。

    人们就这样过春节,儿童们,大人们,各乐所乐,造成了春节的热闹风气。

    * * *

    (1) 潮汕地区传统民间习俗,俗称“营老爷”。“老爷”指镇村的守护神,各地“老爷”多不相同,名目繁杂。

    (2) 指农历新年正月。

    五、开书店和打官司

    我想起在上海美的书店时期。

    那时上海租界的警察局为当然的检察长,与所谓上海的国际法院的中国人审判官,组成为司法机关。曾有七八次,都由检察长起诉美的书店所出的性学是“淫书”,应予处罚。每次开庭时,理应由我这个负责人出场,但我不屑出庭,由一位极聪明的编辑彭兆良代表。处在他们势力之下,每次当然都是他们胜利的,只好一次一次的罚款,少则一百龙洋,多则三四百。横竖美的书店那时极兴旺,钱银是小事,我对每次的处罚,都不悲观。检察长也知罚款对我无大影响,时常要求审判官把我拘禁。审判官总是予以拒绝,仅以罚款了事。有一次碰到我所写的《处女问题》一文,检察长说是淫文,那位审判官说不是,说是极有功于世道的文章。彼此拍起桌子来,闹得无结果。最后,始由当日的陪审官————日本副领事,调停而罢。

    我那位代表彭兆良先生是极聪明的。有一次就与当庭的检察长辩论起来。彭君说:“你每次所起诉说是淫书,但这些文,我们都写明是由英国大文豪蔼理士所著的世界名著那部性心理丛书所译来的。又这部书也在上海大马路你们所开的大书店买到的,你们怎么竟说它是淫书呢?”那位检察长说:“不错,但是我们外国人有足够的程度,可以看这样书,你们中国人程度低,不允许看的!”彭君又反驳说:“不错,我们中国人的文化程度,普通比不上你们的,但凡能看我们所译述的中国人,其文化程度,同样与你们一样高,怎样你们可公开允许外国人看,而不允许我们呢?”对这番反驳,那位检察长哑口无言,但还是把我们罚了。

    那时的上海社会是流氓世界,我们美的书店经理是广东人,未曾加入流氓集团,所以诸事未能应付,以至于失败。

    有一日那检察长叫我们的代表去谈。他说:“只要你们所出的丛书改名为性教育丛书;又把那每本书面的图画删去,又每月送警察所一千元,我们以后就不干涉起诉了……”

    代表回来会商之后,因为上海邮局不肯把美的书店所出的书寄出,以致国内及南洋、美国等处代理的书店所欠款项完全不寄来,只靠每日的门市,除开销外实在难以支付每月一千元的外款,所以决定关门大吉了。

    以二千元的资本,奋斗了二年余,结局虽然失败,但那精神总算不错。我每一想及便以自豪。以他们那样大的压力,到底不能不采取调和的手段了。

    话说美的书店关闭后,我就与那时的情人及稚子(1),到杭州西湖旁边小山上的栖霞寺避暑,未到二天,即被浙江省政府扣留。罪名是我到杭州来宣传性学,蛊惑青年。

    由待质所带去问话,在过大院时,适遇张继。他当时初任河北省主席,特来杭州参观。他问我情由后,即向浙江省主席(2)要求对我予以优容。我即由最肮脏的待质所移到一间楼上的职员房,那晚饭菜尚好。但我满腹抑郁牢骚,一粒不能入口。经过一夜不眠早晨又被带庭受审。

    那位审判官将预备好的供状,要我签字,罪名与上所说的一样,我拒绝承认,我说事实上,我来西湖山顶不过二日,怎样说我来杭州宣传?他说这是上头的命令,你不签字,就不能放你自由。这样彼此坚持了约有一个钟头。到后来那些等候我的友人,劝我姑且承认,只求自由算了,余事都可不管。一场官司就此终结。

    可是喜剧的排演,原来是如此极有趣味的。当我那晚被扣留时,适浙江省政府大宴宾客。来宾中有大势力的,向政府问明我的罪状。这事原来是那时的教育厅长蒋梦麟主持的。他说,我们前在北大请张某为教授,是请他教哲学的,他竟这样捣乱,所以非治他不可。那位友人说,张某所主张的完全是人生哲学,你们所谓的哲学才是捣蛋的。他趁酒兴之余举起杯来向大众大叫:“为第三种水干杯!第三种水万岁!”那时,蒋梦麟眼看不能收场,就更加恶毒地说,我的伴侣是共产党,此来住在栖霞寺是专为钱塘江共产党暗通杭州消息的。幸而有一友人起来申说,他敢保证张某及其伴侣并无这样的行为。到席终时,那位有势力的人,要求浙江省主席明早即把我放出,否则,他们就要为我向上级起诉。

    当我被扣留时,同时所有的行李也被扣留。到审问时,当庭把箱囊打开,所有我从美的书店带存的性书一概无留。事后我才知全被监守所的职员偷去看,这或者也为我减轻罪名。但此中尚有一本友人(3)所送的巴黎裸画册。那位审判官就想借此入我罪。我说这是一本巴黎所有书店的普通裸画图,并不是春宫图。即使我箱内藏有奇怪的图书,也不能定我的罪。因为我是哲学博士与大学教授,无论什么书都要看的,只要我不去公开就算了。他对此也哑口无言。总之,这场官司,真是喜剧,在当时我极为抑郁,但在后来想起来,这也算是我一生最适意的事情之一吧。

    我在上海开的美的书店,旺时,每月可抽出二三千元为出版、编辑及什费之用。在簿中记账的或可有数万元。那时上海风传我由此可得数十万元的收入,大有被匪徒“绑票”的危险。我也在预备被绑中。实则在那时的上海流氓世界,又有什么方法可以对付呢?幸而匪徒们究竟查到美的书店真相后,把我放开了。但有二件事对我示警。

    一日有二位法国警官到我寓中(我住在法租界),查问我近日有无租用汽车。我答无后,转问他们的查问因由。他们说:“数日前,在某汽车出租店,用你名义,租去一辆汽车后,就没交回。明知这件事是匪徒们向你开玩笑的。因为断无人偷物后,留下自己的真住址呢。”又有一件来得也奇突。一日我寓来了三位中年人,中有一个面色稍黑。他们自称从南洋回来,特来专程拜访。过后,那个黑脸的,拉我到一房内,向我说那二位同来的是南洋大富人的子弟。若我肯与他合股,他有方法和他们玩牌,包管在短少时间可得一笔几千元的横财,我婉词谢却,说我素来不喜以赌而得人钱财的。他们明知无机可乘,遂也散去了。

    以上这二件事,总使我觉得绑匪们对我算是优待。他们不是用野蛮手段,在街中或在屋内抓我拿去监禁待赎,而只采用一些小狡猾的欺骗手段,要我上当,则只丢失数千元即可了事。

    当美的书店盛时,我寓也即是编辑部,固然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的,那时的生活极便宜,一罐绍兴酒二十余斤只值得二元,可以供给客人们尽量饮到十数日。桌上菜肉是丰足的,一角钱的老来娇,或荷兰豆笋,便可煮成一二大碗好味道。遇有突到的客人时,再添一元菜,便觉吃不完了。总之,我们那时偶然交一好运,但并未富裕,只是比普通人过了一点较好的生活罢了。但此好景只有数个月的时间,此后每月总有一次以上被法庭处罚。处罚时,他们大辆的货车就到书店把所有书籍满掠而去。向外埠的邮寄书包也被禁止,终于到后来关门大吉,连先前所投的二千元资本也赔去,这些事我已在前文报告了。

    关于财一方面的损失,在我毫不遗恨,但我在此时期正在计划与各门学问家,共同编译多少部的世界名著,是取通俗本的体裁,卖极便宜的书价(我们那时美的书店出版的书价,通常为每本二角钱)。假使书店不被人横行摧残,则在三数年间我这个编译计划定可实现。可惜财既不可得,编辑与出版费都无方法对付,只有对它望洋兴叹。

    * * *

    (1) 指褚松雪和张应杰。

    (2) 当时浙江省主席是张静江。

    (3) 指华林。

    六、女店员和我

    佛家有“色色空空,空空色色”之说,就是把色等于空。照情感派说:“色色情情,情情色色。”就是把色付诸情,即是说无情就无色,情生时然后色才起。我就是有点近似这样的人。

    美的书店打破那时中国的传统,聘请几位年轻女店员。在我们这样的人,对于“男女平等”这个原则,是认为天经地义的,但就那时在我国最称开通的上海说,除了一间犹太人所开的什货店,他们自然有犹太女店员之外,我国所开的任何店铺都无女子加入。我想这是极不合理的,且也有悖商业的利益。因为商务最重要的在讲感情,女店员便是此中最能发挥其情感与外交才能的。至于个别几个硬绷绷粗辣辣的男店员,使顾客一见就不高兴。譬如买一双鞋吧,在外国,由女店员为你温柔地试穿上,有商量,有选择,那你当然不好意思不买吧。

    我当时对于我们的女店员,真如家长对女儿一样爱护。她们在英租界店中食宿的。每月有一两次,我请她们及其家属与编辑们共同在我寓晚餐联欢。以我当时的地位说,对她们如有要求,都是可允准的。在外人看来,以我这样提倡性学的人,必以为我对此道是乱来的。实则我素所主张乃是精神化而不是肉欲化的性学,我在编性学之前一年,已在《美的人生观》一书中表示这些意见了。

    在这美的书店的二年多时间,我的性欲的行为,确比前时大不同。我后来每一想及,辄为自己惊叹在此时的行为。这或许因我那位娜拉在这时第二次出走后,给我对于女性的极大反感也未定。我此时不但对我们的女店员,即对一切女子,都待以严肃的态度,我只来举出一二例证以概其余。

    那位情妇出走后,留下一个三四岁的小孩,日夜啼哭,大叫妈妈。我对此只有开上留声机,这是一副好机,且有极多的中西唱片,乃从一个偷用我名所出的那本《性史》二集的罚金五百元中买得的。小孩听到唱歌,尤其是那些跳舞的唱片,就稍注神听去,暂时忘却他无母亲的悲哀。我又专请一位张妈看护他。这位张妈,安徽人,四十余岁,面色红光,真是一位好心肠,她对我儿,对我如家人一样的对待。我又请一位教育家为我儿神情上的指导。

    刘女士是北京女子师范毕业生,廿多岁人,细小玲珑,由她女友介绍来的。她稍通国文,略识英文,除照顾我儿外,也助我校对书店所印出的稿件。有时到深夜,在小厅内,只有我们二人相对讨论,这样好几个月久,我对她未免有情,况且我正在壮健之年。又为我儿,与报复那位假伪的娜拉,我更须寻求一位真情的爱人,但不是一时的,而是永久的真情人————爱人。我就以刘女士为对象。我将她所常穿的小马甲从她胸前脱去了。在这样天乳解放之下,我极热烈地在这两粒稚莲蓬上,亲吻不知有若干次之后,我同时向她求婚。

    可是她答我的条件算是奇突。她要求我把我儿寄养于他人家庭,我向她解释儿与我们同住,并不会减少我们夫妻的爱情。因爱情是可以分割,而仍然保存原来一样的。即我分割一部情爱给我儿,但不会因此而减少对她————爱人的爱情。她说,这是明知我做不到而故意提出的。但她有第二条件,因为她有老母住北京,要我同她到北京面求她母允许后,始能成婚。我初想这也是应该的,但为离开我儿与书店业务而远到北京,做此种不过形式的事,我终于未答应;只请求她自去与母亲商量,因为我对她想结为长久伴侣,所以我对她的肉体,毫未侵犯。有一夜,或许在宴饮之后,有点醉意,几及于乱,她也在飘飘然中。突然间,我想起待花烛之夜做此,岂不更好吗?我就此临岸勒马,彼此各去安睡。她睡在亭子间,而我乃睡在客厅的附房,彼此相离不过数级梯的地方。我不知她能否安睡?但在我确实过了一个极满足的夜景,满足我能够战胜一时肉体的快乐哪。

    她到天津来一明信片,极简单地报告行程,到北京后,音信渺然。事后,我闻她突然起了神经病,到她的母校放火烧校,当然事不会闹到怎样大的。待到她神经恢复常态后,她与一位留学法国的结婚了,后同去四川。我闻此极快乐。但我又想起假使我对她有肉体的亲近,我们或者结为夫妇也未可知。她所说的“母命”是骗我的。我说此是因为后来闻知她与那时一个“食客”(原是我的学生),偷偷地日间去开了好几次酒店房幽会。这个使我想起她那时确有这样肉欲的需要。可恨我不曾给她满足,而致彼此脱离了。

    在“食客”中,有一位王女士是大学生。我们的张妈先已警告我勿上她的当。因为她常问张妈我的家富当有十万元之多吧。她是那时所谓上海式的流氓。一次晚餐客散后,她独自到我睡床卧下,并说她腹有些不舒服,要我为她按摩按摩。我已知她的意图,心中因听到张妈话后,已鄙视她的为人,遂请她暂时休息一下后,快快地出去问医生。我对她的狡计算是逃脱了。又有一件事,是一日有人特送来戏票一张,并一信笺说,极要见我一面,表示向慕的热情,信中有许多挑拨的肉麻语,姓名是一见知是女流氓的。又请我到场时寻到她的座位的标志。我对这样女流氓方式,也只好一笑,把票与信,一同扯碎投诸火炉了。

    我敢对天宣誓,说的确是实话,并无半点假伪。我在此美的书店二年多时间的性生活,便是这样的清白身。每日每夜,女性缠绕我身旁,又都是少艾可爱,假使我一动念,即可举手取得。可是我对她们别有一种情感。我爱她们有些如对待自家女孩一样,有些如普通朋友一样。因为我对她们并无“色爱”,所以无论如何,都撩乱不起我那时的感情。这就是我那时的真正的“色观”。

    鲁迅曾极幽默地举出顾客们向女店员问:“第三种水出未?第三种水出未?”在女店员方面,只知这是一本书名,出与未出,照实答复。但顾客们别有一种用意,或许得些便宜,故意索油,可是我们的女店员,都是守身如玉,不轻易与人出卖“第三种水”的。她们有一位得与我的熟人、一位法国留学生结婚,我极高兴她有好结局。鲁迅对美的书店被迫关门的关怀,与对我译述卢梭《忏悔录》的督导,我都应向他表示衷诚的感谢。

    七、记孙中山先生(1)

    我们已到新加坡了。唯一目的,是投靠孙中山做一个革命党人。

    在一幢小洋楼中,中山先生穿极朴素的中山装,满面光彩,态度温和地接待我们。他听了我们的请求之后,向我们说:“你们想错了!我们革命党人正应为满清军人,用他们兵器攻倒他们!你们先前受了一面的宣传,以为做满清军人,就是欺负汉族的,这是指那班无知识、无民族心的军人说的,例如曾(曾国藩————编者注)、左(左宗棠————编者注)、李(李鸿章————编者注),那班代满清打义和团的混账军人确实这样,但我现在所宣传的,是希望一班革命者去当满清的军人,然后乘机起义打倒清廷,恢复汉室。还是劝你们回内地做革命党吧。我在此时无法潜入内地,只好在国外活动,这不过是临时的办法,根本解决,当然在国内起革命,而不是在国外宣传就了事的。说到帮助你们到外国去留学,养成深造的革命人物,我此时的财力,是无法济助的……”

    孙先生这一席极诚恳的训话,使我们二人如受晴天霹雳。到此始知脱离陆军小学的思想,是根本错误了。但想归国再入军队是不易做到的。我们到此觉得进退两难。在此地久住呢,生活费又如何对付?我们经过几日的彷徨,再去谒见孙先生,讨取一个行止的方法。

    殊不知这次到谒时,孙先生不下楼,派了胡汉民代谈。胡汉民也如孙先生前次所说一样,只好劝我们回国做革命党。胡汉民说后,戴起帽子,向我们说要往外埠筹款,不能与我们长谈,就这样匆匆与我们握手而去了。

    我们到了潮州帮所办的端蒙小学校校长何先生处,问孙先生何以不下楼亲见我们的理由。何校长说:“你们不曾看报纸吗?近日此间报载,有两广总督密派刺客来此,暗杀孙先生的消息。想必孙先生以为你们是嫌疑犯,所以不见你们吧。”一闻这消息后我们愈觉我们处境的惨淡了。

    在启程时,同学所资助的旅费,将近花完了,连要回国的旅费也无法筹措。我只好为一间小印刷店出版一本汉英对照的粗浅小册子。做完后,他不肯照约付我手续费,我就与他大闹起来。他吓我说,要请当地警察把我们驱逐出境。到后来由何校长调停了事。何校长并且为我们代出旅费归国。我们回国后,才把何校长的钱寄还,深深感谢他为我们照顾的恩惠。

    在新加坡住了一月余,究竟一无所得。只第一次在旅店左近每日闻到咖啡店炒咖啡时的香气飞腾,怎样无钱,也去饮一杯过瘾。但我经过这次的失败后,愈觉革命志气的蓬勃,深深记住要革命成功,当在国内做极努力的活动。我幸而在辛亥革命时,秉承孙先生的教训加入京津保的革命集团工作。在此应说及的是,武汉起义时全靠一班有民族心的革命军人,更使我们深深佩服孙先生对我们在新加坡所说的用满洲的军火打倒满洲的统治那种明哲的先见。

    * * *

    (1) 可参阅张竞生的回忆文章《在新加坡成为“中山信徒”的回忆》和《中山先生关于“系统”的一番话》。

    八、法国猎艳

    在法国留学,也如在欧美各国一样,对于学问及艺术的取得,都是大同小异的。可是在法国别有一种特殊的“学术”,即是情感满天飞,满地融溢磅礴的感受。

    在巴黎时,常常听到一些外国学生们,说及许多学生由此归国后,每一忆起法国的情趣时,常常是泪滴衣襟,我今来回忆在法国那十几年的情趣,也未曾不是如别个老留学生一样的意味深长。

    在法国,不论老少男妇的相与,又不论对白种与任何种人,都是表示一团热烈的和气与亲爱。在旅行中,旅客们不过初见几分钟,便谈论得如老相识一样。如在别国,若无介绍,彼此是永远不相关怀的。

    这就是法国特殊的风气————情感热烈的风气吧。我自己常想起一件好笑的感觉,即当我在德国一年多,回到巴黎时,坐在电车上好似有一股热烈的气氛,如水蒸气一样在围绕我!我看到那些人在街中旁若无人地尽情亲吻与拥抱;我看到那些娇滴滴的妇人们,与黑人或别种外国人那样携手同行的调情;我又看到那样特别的步伐————法国式的女子步伐,那样窈窕温柔,又矫捷又婀娜的脚步,与她们素朴和谐的服装,所谓“满脸堆着俏,一团尽是娇”。这是美的女儿国的气氛。你如一入其中,就被这样如火般的气氛所包围,所焚烧!任你怎样冷酷无情,在不知不觉中也就不免和那些风流仕女们同样销魂了。

    巴黎拉丁区(即学生区),比别区更加反射出这样风流的气氛。“猎艳”的风气,又更加反映出那样的风魔!每逢星期六晚或星期日早晨,一群群打扮得如花似锦的普通家庭的少女们,都喜在拉丁区大街上徜徉散步,专在等待青年男子的猎艳者的调情、玩耍、消遣。

    不论任何女子,都允许人们向她们这样通情:

    男————好日子!姑娘,你愿同我散步或饮一杯咖啡吗?

    女————谢谢!似乎你是可爱的。我愿与你走一趟呢。

    或者女方这样说:“多谢吧!不得空啊,改日再谈吧。”这样就是表示拒绝的意思;或许男方生得不漂亮,穿得不讲究,或许女的已有情人在等待。

    假若女子答应了,就同到咖啡馆饮咖啡或饮酒,如言谈投机时,或许到电影院,又或许到客栈,做你想要做的事情!

    这些少女们,并不是“自由女”啊!她们都是好人家。不过在春情无寄,又当在待嫁时候,自然有心想得到一个有情人的眷顾。她们的好奇心,有时尤喜欢与外国学生们定情,领略一些外国的情调。固然其间有些轻狂的少女们,如柳絮的随风飘舞。但大都是保身如玉,不经过长久的考验,是不容许男子们轻易亲昵的。

    猎艳的进行,有个人单独的,也有集体的。聚合了几个同学向一群同伴的少女们进攻。这个集体的逗情,使少女们减少羞怯与顾虑,所以更易于接受。每见一群群的男女们在街上且行且集体唱歌,或则在咖啡馆中跳起舞来,嘻笑喧哗,表示出一个极乐的世界,不知人间尚有什么痛苦事。

    在国庆节(又名狂欢节)猎艳的情况,又别有一番滋味。任凭你中意哪位女子,你就可与她亲吻与跳舞。尤其是在法国“春节”的盛事胜景中,使人流连而忘返。在许多花车中,坐满了穷极漂亮的女子,车缓缓行遍巴黎各大街;坐车的女子,频频举手到她的口前做了亲吻的模样,随即引手向行人表情。随兴而行的游客们,买到一包一包的纸花,向那些中意的女子身中头上一下一下地掷去。女子们以得到这样满身花絮为荣宠。每当人向她掷去时,她总报答了极亲善的笑容。

    九、和瑞士女郎的情爱

    在美的书店那些二三年间的行为,即重情不重色,享用精神的满足,而抛弃肉体的快乐。我一生不只在上海有这样的举动,在巴黎、在里昂,也有一些时间有同样的表现。当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军被阻于巴黎北境,不能直冲到这个名城时,他们改用长距离大炮遥攻巴黎,迫使居民防不胜防,各学校只好移往他地,或暂时关门。我因为巴黎大学不能上课,转学里昂大学,里昂在法国为丝织区,是从我国学去的。人民尚称富裕,里昂大学也有些名教授主持。我寄宿在一位小学教师的家里,其女擅长钢琴,曾获奖金,所以有一些女学生跟她学。此中有一位少女,瑞士籍,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也来寄宿其家专学钢琴的。我们闲谈的时候极多。有一天,我毫不客气地向她说:“以你这样幼稚年纪,是不配讲爱情的。”她听此后,大不为然。她从各方面要向我表示她能讲爱情————什么爱情都能讲:精神的、肉体的,以及一切的奇形怪状如天方夜谭所说的,那些爱情,她都愿向我解释。她不但无所不晓,而且必要时,也能实行。她确是一位娇小玲珑的少女,弹得一手好钢琴。当她坐在钢琴椅上,手将按琴未按时,她笑问我:“你需要弹哪些爱情曲呢?牧童牧女的相悦吗?山歌吗?纺织女郎吗?荡妇吗?淫夫吗?任你想要知一种爱情,我就能满足你的要求。”她常常谈及她所读过的许多情书。她所以表示的是在她那个纯洁的心灵中,对于一切爱情,以至于极粗俗的,她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她独一要推翻我这句:“以你这样幼稚年纪,是不配讲爱情的。”她认这话是太轻视她了,是对她的侮辱。她有时极天真地就给我一个热烈烈的深吻。可是我在我们二人静悄悄的居室中,抱起她那似杨柳的细腰,放在她的睡床中,看她两只眼睛水汪汪地如电闪,如火炬的燃烧。可是我在这样情景下,不但一次而且不止若干次,我终于把她放下,保存她的洁白身。在末了,我只好向她说:“多谢你,你给我这样的爱情的、精神的爱情,极端满足了。我不再想及有别种爱情比这样更高尚。假如我把肉欲加入去,那就万分减少了这样爱情的陶醉了!”

    我写及此,要使人知道瑞士的山光湖色,自然生出一种心灵皎洁、爱情纯净的女郎。这样心灵与爱情,是由瑞士大自然的山间清幽的气氛,与湖水香馥馥的气味所陶养出来,比别国女郎另具有一种风貌啊!这位瑞士女郎给我终身不忘的,是她那双如秋水般晶亮的眼睛。

    我写及这位特殊的瑞士女郎,下面也来写二位“通俗”的法国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