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忠臣与良臣

孙毓修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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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天祥者,宋朝灭亡时之忠臣也。或曰忠臣可以救国,而文天祥不能救宋祚之危亡;忠臣可以御敌,而文天祥不能御元兵之侵掠。是则忠臣者,徒为一己之名,而无补于时局者欤。曰恶,是何言?忠臣所在之国,其国虽亡,犹凛凛有生气。后世读史者,犹不敢轻量其国也,而谓无补于时局耶。至国有忠臣,仍不能挽回其气运,此则国君之罪,而忠臣固不任其咎。

    君子之出仕也,为利国利民,而非为利己。不以其道,则不仕于朝。如伊尹之于汤,诸葛亮之于先主,三聘而后去有莘之野(伊尹耕于有莘之野。今山东兖州府曹县北有莘城古华国)、弃南阳之庐(诸葛亮躬耕南阳。在今湖北襄阳县)。既仕矣,不以其道,即奉身而退。如孔子之为鲁司寇(季桓子受齐女乐,三日不朝,孔遂行)、孟子之历游齐梁(孟子在齐梁,皆以时君不用其言,不愿出仕),皆难进而易退。然其时,为宫室之美、妻子之奉,而求功名之人,方与君子争位置。君子拙而小人巧,君子迂而小人捷。故君子与小人同时求官,小人有必胜之算,君子有必败之机。以是君子常隐,而小人常显。及至小人在位,灾害并至,人君始悟其奸,退小人而进君子。则国事已败坏而不可收拾,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譬如病者,已误于庸医,六脉既绝,乃求扁鹊(古之良医也),其可及乎?良医不能活已死之人,犹之忠臣不能救已亡之国。不能活已死之人,不害其为良医也。不能救已亡之国,不害其为忠臣也。

    宋自高宗南渡以后,内乱蔓延,敌国凭陵。宋之小朝廷,日在漂摇风雨之中。引用君子,犹恐不足以救危。然其时之在朝者,果何种人物乎?用黄潜善、汪伯彦,而李纲、宗泽退矣;用秦桧,而岳武穆死矣;用韩侂胄,而太学儒生十六人杀矣;用史弥远、丁大全、贾似道,内之诛锄忠良,外之玩寇兴戎,而事已大坏矣。文文山起兵勤王,已在帝隰之时(隰,开颢。帝隰,庙号恭宗,年号德祐,即位时方四岁,谢太后临朝),距宋之亡,不及二年。而犹有贾似道、陈宜中、留梦炎诸人,防之如敌国。文山纵有奇才,亦难发展其抱负也。

    夫人之敢于冒险,而锐志以赴其目的者,为冀其万一之成功也,所谓希望是也。非甚懦弱无志之人,大抵皆有此心。当宋之季,虽草野之人,亦知宋祚之不保,无所用其希望矣。常情度之,为文山者,伏处乡里,弃官归隐可也。宋亡之后,不受蒙古之禄,不拜蒙古之官,黄冠草履,作一平民可也。乃文山皆不出此,明知大势已去,而又出师勤王。勤王兵败,为元人所缚,明知必无济矣,复乘间逃归,作最后之决战。决战又败,元人囚以槛车,遣之燕都(今北平也)。新朝之君相,百计劝降,而卒不肯降。幽囚数年,元帝不忍杀之,亦不忍臣之,有可生之机矣,而卒不肯生,至于身死柴市,而其所负之正气始完。死之日,宋亡七年,崖山亡又五年矣。即不死,亦谁得而讥之者?人皆以一死为惧,彼反以一死为慰,是亦不可以作千古忠臣义士之模范也哉。

    语曰:“愿为良臣,毋为忠臣。”言才识之士,际会时机,发号施令,亲睹太平之化,臣主俱荣,身名俱泰;而不愿有如文山之结局,国破家亡,首领不保,徒以忠肝义胆,照耀史册也。然国运不能有成而无败,时会不能有通而无塞。

    吾人宁可不遇文山之事于此生,而不可不存文山之气节于胸中。今日世变益亟,患难愈多,稍一不忍,即有亡国灭种之祸。更不可不学文山之爱国,而巩固国基于平时,以无蹈宋季之覆辙也。

    【批评】

    古有句云:“慷慨捐生易,从容就义难。”文天祥之不可及处,即是元人不欲死之。而彼必求一死,所谓从容就义也。比明季之史可法,尤难一著,可算得千古一人。

    战国时,淳于髡以孟子在齐,齐国依然不振,以为贤者无益人国。孟子对以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此非孟子之聊以解嘲也,事理实是如此。文天祥之于宋帝,相遇已晚,无力回天。设竟如洪承畴之仕清者而仕元(洪承畴,明季大臣,兵败降清,为佐命之臣,死后入《贰臣传》),则其设施,必然可观。非人之前愚而后贤,用与不用也。

    古之爱国者,莫如楚人屈原。当楚怀王在位,亲小人,远贤臣,国势日衰。屈原谏之不听。为屈原计者,亦可已矣。乃竟自沉于汨罗之河以死,为不忍见祖国之灭亡,而宁先死以避之也。若文天祥之志节,则又进一步矣。文氏常谓此身未死以前,皆是报国之日(见指南录自序)。故临安失守不死(帝显时,临安之都城不守,宋灭亡),崖山投海不死(宋亡,张世杰奉帝昺航海至广州之崖山,元张弘范攻之,帝昺投海而死),至元之基业大成,宋之宗室尽亡,决无楚项羽卷土重来之机(项羽以八千子弟渡江而西,后败于乌江,唐杜牧吊之云:“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夏少康一旅中兴之望(夏朝被篡于羿,少康以一旅中兴。古法以军五百人为旅),始可死而无憾矣。其志之远大,节之坚忍,又非屈原之所能及。

    文天祥,是宋朝灭亡时的一个大忠臣。有人说忠臣可以救国,但文天祥却没能挽救宋朝的危亡;有人说忠臣可以御敌,但文天祥却没能抵御元兵的侵掠。这样,忠臣便只剩下了一个名声而已,而对于当时的时局却没有一点用处。唉!这说的是什么话呢?忠臣所在的国家,其国家虽然灭亡了,但还凛凛有生气。后世读史的人,还不敢轻易评量他的国家,而只是说这无补于时局。至于国家有了忠臣,却仍不能挽回国家气运的情况,这主要是国君的过错,而忠臣本来就不应承担这个责任。

    君子出来担任官职,是想利国利民,而不是为了利己。如果不采用他们的方法,那么他们不会出任朝廷官员。例如伊尹辅助汤,诸葛亮辅助先主刘备,都是多次邀请后才离开有莘之野(伊尹在有莘的郊野耕作。今山东兖州府曹县北有莘城古华国)、放弃南阳之庐(诸葛亮躬耕南阳。在今湖北襄阳县)而出任朝职的。出任官职后,不采用他们建议的,他们便抽身而退,如孔子当时出任鲁国司寇(季桓子因为享乐于齐国的歌舞和女色,三天没有上朝,孔子于是离开了)、孟子游历齐梁时(孟子在齐梁,都因为当时的君王不采纳他的建议,所以不愿出仕为官),都因为当时君主难以进言而马上离开。然而在当时,为了宫室之美、妻子之奉,而自求功名利禄之人,才会与君子来争夺位置。君子在这方面显得笨拙而小人却会取巧;君子显得迂阔而小人却敏捷。所以君子与小人同时求官时,小人有必胜的把握,而君子是必败的结果。因此,君子常常退隐,而小人常处显位。等到小人上位后,灾害一起到来时,君主才意识到小人的奸邪,远离小人而亲近君子。但是这时国家朝政已经败坏而不可收拾,即使有大能力者,也没有办法挽回了。譬如一个病人,已因为庸医而耽误了治疗,人体六脉已经断绝,才去求神医扁鹊(古代医术高明的医生)治疗,扁鹊还能治好吗?神医无法救活已死的人,就像忠臣无法救治已经灭亡的国家。不能救活已死的人,不能怪罪良医的责任;不能挽救已经灭亡的国家,不能说忠臣就不是忠臣。

    宋朝自高宗南渡以后,内乱蔓延,外患紧逼。可怜的宋朝这个小朝廷,无日不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就算是起用君子治国,恐怕也不足以挽救国家危亡。然而当时在朝为官的,真正是些什么样的人呢?当时高宗起用奸臣黄潜善、汪伯彦等,以致忠臣李纲、宗泽不能立足于朝;任用秦桧,而导致岳武穆被害;听信韩侘胄,而导致太学儒生十六人被杀;任用史弥远、丁大全、贾似道等大奸臣,对内诛除忠良,对外消极抗敌,引发战端,以致国家根本败坏,无可挽回。文天祥起兵勤王时,已是帝隰在位之时(隰,开颢。帝隰,庙号恭宗,年号德祐,即位时刚四岁,谢太后临朝听事),距宋朝灭亡,不到两年。而当时还有贾似道、陈宜中、留梦炎等人,防备他就像防敌人一样。文天祥纵使怀抱奇才,也难以施展他的抱负,以挽救危亡了。

    人之所以敢于冒险,而且立志全力以赴要达到其目的,为的只是想那万分之一成功的机会,这也就是所谓的希望。只要不是十分懦弱无志的人,大抵都有这种想法。当时的宋朝,即使是草野之人,也知道宋朝的江山无法存续了,已没有任何希望可言。以常情来看,作为文天祥这样的人,隐居在乡里,弃官归隐便行了。

    宋朝灭亡之后,不接受蒙古国的奉禄,不做蒙古国的官员,黄冠草履,作一介平民就行了。但文天祥都没有如此。他明知宋朝大势已去,却仍出师勤王。勤王兵败后,为元人所擒,明知已没有什么用了,仍寻找间隙逃了回来,准备作最后的决战。决战又失败了,被元人囚禁在槛车里,押送往元都燕京(今北平也)。元朝的君王承相,千方百计想劝降文天祥,但最终也没有成功。文天祥被囚禁了数年,元朝皇帝不忍杀他,也不忍心让他为臣了,因此他仍有活命的机会。但他最终没有选择苟且偷生,最后身死柴市,而他所背负的正气才算完结。死的那天,距离宋朝灭亡已经七年,距离崖山战役结束也五年了。即使他得以不死,又有谁能够讥笑他呢?人都把死看作是恐惧的事,而文天祥反以一死作为慰藉。这不也一样可以作为千古忠臣义士的模范吗?

    俗话说:“希望做个良臣,不愿做忠臣。”意思是说一般有才识的士子,当碰上好的时机,他们发号施令,亲眼见证国家的太平盛世,君臣都显荣贵,身体安康、享有声誉。因此他们大都不希望有像文天祥这样的结局,国破家亡,性命不保,只剩下了忠肝义胆,照耀史册。然而一个国家的运数不可能只有成而没有败,时机不可能只有通顺时而没有不畅的时候。我们宁可此生不要遇上文天祥这样的事,但不能不心存文天祥这样的气节。今天的世道变换更是频繁,灾患险难更多,稍一没忍住,便有亡国灭种的灾祸。我们更不可不学习文天祥的爱国精神,应当在平时注意巩固国家基础,以避免重蹈宋朝亡国的覆辙。

    【评论】

    古人有句话说:“慷慨捐生易,从容就义难。”文天祥这种让人难以企及的从容就义的精神,便是元人不想处死他的原因。而他决心只求一死,就是无所畏惧地为己义而死。与明朝末年的史可法相比,尤难以赶得上,可算得上是千古一人了。

    战国时期,淳于髡因为孟子在齐国为官,而齐国依然没能振兴,因此认为贤者对于国家无益。孟子便以虞国不任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任用他后而称霸战国来回应他。这并不是孟子的自我解嘲,而事理上也是如此。文天祥对于宋帝来说,相遇并起用他太晚了,已无力回天。假如他最终像洪承畴降清一样而降元出任官员(洪承畴,明末大臣,兵败降清,被委以重任,死后入《贰臣传》),那么他最终的结果,必然可观。这并不是说谁愚昧谁贤能,而是用与不用的问题。

    古时候的爱国者,莫过于战国时期楚国人屈原了。当楚怀王在位时,亲近小人,远离贤臣,导致国势日益衰退。屈原多次进谏,怀王不听。要是为屈原自己考虑,这样也就算了,但他竟然自沉于汨罗河而死。这是因为他不忍心见到祖国的灭亡,而宁愿自己先死,以避免自己亲眼见到国家的灭亡。而像文天祥的志节,则又比他要进一步了。文天祥常说,只要这个身躯没有死亡以前,就都是报国的时间(见《指南录》自序)。所以,在临安失守的时候他没有选择死(宋恭帝时,都城临安被攻破,南宋灭亡),崖山战役皇帝投海后他没有选择死(宋亡后,张世杰奉帝昺航海至广州的崖山,元朝的张弘范攻击他,帝昺投海而死),到元朝的基业大成、宋朝宗室全部灭亡了,已绝对没有楚国项羽那样卷土重来的机会(项羽率领八千子弟渡江西向,后败于乌江。唐杜牧吊之云:“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没有夏少康以一旅之人而中兴的希望(夏朝被羿篡位,少康帝率五百人中兴夏朝。古法以军五百人为旅),他才觉得可以死而无憾了。其志向之远大,节操之坚忍,又非屈原所能及了。